2014年2月25日 星期二

【臺大藝文中心 x 臺大藝術季】Here We Art -文字的宇宙 文句徵件計劃



「寫作就是想像一個場景的過程。我總是在心裡形成一幅圖畫、一個影像。
 將這個意象對焦、使其清晰呈現。」  ──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奧罕 ‧ 帕慕克

藝術和文字,是或獨立或交融的宇宙;今年臺大藝術季與藝文中心一起,攜
手邀請想對這個宇宙說話的你,用文字和影像描繪校園的藝術現場!
在文字徵件後,入選者將和知名攝影藝術家鄧博仁老師,
透過工作坊共同創作攝影拼貼作品,於藝術季期間內在校園展出。

用文字,讓整個宇宙看見你!

【關於攝影藝術家 鄧博仁】
與其說是邀請Momo老師來指導工作坊,不如說他邀請你一起來玩影像吧!
畢業於世新大學圖文傳播暨數位出版研究所,現為中國時報攝影記者
及國立臺灣科技大學工商業設計系兼任講師。
近年以時尚人物與消費性題材為主要工作拍攝內容,
在校授課以商業攝影和攝影與數位暗房為主。

學生口中的「Momo老師」,最快樂的時候是拍照、發展攝影創作的時候,
充滿實驗性的創作方法,融合壓克力、蠟筆、發霉的幻燈片、菸草,
以及各種生活裡的意外收穫,漸漸發展出充滿驚喜的影像拼貼。
2012、2013連續兩年受邀擔任臺北國際攝影節新銳展策展人,作品「遺失‧時間」系列典藏於臺北市立美術館。

屏東是他的家鄉,人與土地則一直是他關心的議題,作品中常見他細膩的拼貼,試圖將影像再創造,
以隱喻的手法、詮釋童年回憶、對當前社會發展的憂心及對未來的期許,
一張張的拼貼作品包含了不可預期的影像痕跡,
呈現出充滿個人風格的「視覺酵母」。作品的完成,
也如同酵母般繼續發酵、質變,端看觀者如何詮釋與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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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句徵件活動說明
參加資格:臺大在學學生
徵件期間:2/12(三)23:59 - 3/10(一)23:59
徵件辦法與報名表:http://ppt.cc/dom1
活動連結:http://ppt.cc/sLHI

▶ 徵件主題:不限文體,以生活裡的藝術現場為主題,創作出5-50個字之內的文字作品,
                      具畫面感、場景感等視覺元素者優先錄取。

▶ 文句評審方式:60% 藝文中心邀請之作家評審,40% 藝術季粉絲專頁網路人氣投票

▶ 其他注意事項
1. 參加者需下載報名表填寫創作文句後,寄回至藝術季官方信箱:ntuartfest2014@gmail.com
2. 入選名單公佈:3/26(三)於臺大藝術季粉絲專頁公布,並寄送入選注意事項。

【臺大出版中心x華文朗讀節】青春走筆

青春走筆:臺大文學獎得獎作品朗讀會


「心甘情願浪擲青春、得到夢與營養。」 ──楊佳嫻,〈我的溫州街〉

簡媜、陳大為、羅毓嘉都曾留下筆跡的臺大文學獎
任時光的書頁翻飛,文字長成一片花園
青春的文字在跳舞,陽光灑落
在大學時期獨特的煩惱與信仰

主持:作家/臺大校友 楊佳嫻
時間:9/5(四) pm2:00~pm3:30
地點:華山1914文創園區 東二館(朗讀沙龍)

由李秉樞、詹佳鑫、許滸、許芷熒、李翎瑋等多位第15、16屆臺大文學獎得主,朗讀得獎作品如下──

 詹佳鑫 新詩〈青春超人之特攻日記〉
 許滸  新詩〈歷史學家尋鄉所見〉
 許芷熒 新詩〈如果你將要下雨〉
 李翎瑋   散文〈眾物之屍〉
 李秉樞 散文〈未及〉

合辦單位:臺大藝文中心







13.《明日》洪鈺蘋

第1屆 彩排
外文系/洪鈺蘋

  一枚枚太古的巨蛋,或深或淺,或分或合,半埋在這疋綠毯上。相思樹、綠竹,乃至於芒草,因為吸吮了蛋黃的精華,而生意盎然,渾然天成地為巨蛋披上深淺有致的外衣,似巨靈般的,環繞著這個二十多戶的小村。

  村中人大都是滿腦子填土的莊稼漢,戀守著他們雙手「鋤」下的家園。再他們的眼中,天空像盛菜的碗公,蓋住了環繞在他們周圍的小丘;小丘擁緊了他們的屋舍,而屋舍繫住了每一個人。

  跟其他兄弟姊妹比起來,它只不過是枚小蛋,高不過百公尺。從村子向上望,顯而易見的一小方赭紅,鑲嵌在向陽坡的山腰上,和周圍的綠竹林搭在一塊兒,顯得格外突兀。孤伶伶的,彷彿是被人強迫懸在半空中似的。村中誰人不知那個小紅點兒就是鼎鼎大名的「狀元宅」呢!宅邊還有一座小土地公廟,每逢上元、二月初二土地公生日、冬至等節慶,村人們都會提著牲禮,赤腳走上蜿蜒的黃土碎石路,虔誠地來犒賞祈求土地公。

  不過,平常的時候,土地公是挺清閒的。

  在背陽坡上的景致可就大相逕庭了,那兒起碼住了上百戶的「人家」。較豪華雄偉的,自是曾經叱吒一時的官人或是富商。他們的「家」周圍往往用上好的大理石,或是觀音山石砌成兼顧美觀的拱形「圍牆」,並在牆內栽種杜鵑花、石榴或柏樹,還鋪上翠玉般的草皮。

  至於較平常的老百姓,則遜色了許多,不但小・而且只有簡單的石牆而已,外加茂盛的芒草,碑上的字也因年久失修而不太清楚了。儘管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福州、敦煌、六桂、清河、隴西、龍溪……等,既然最後都落居在這片山坡上,也算是有緣,因此村人們都稱他們是「好兄弟」。

  一方面因為怕打擾了「好兄弟」們的清修,一方面是因為背陽坡陰氣森森,所以少有村人上山敦親睦鄰。除了阿婆——狀元宅外的女主人以外。

  這座小山丘也因此有個很特別的名字——陰陽山。
  又是春天了。

  一大清早,不知道是誰家在燒開水,竟忘了熄火,水蒸氣四處瀰漫,遠山近樹都籠罩在白茫茫之中,鳥雀啁啾,四處警告:失火了,失火了!鷄寮裏的公鷄也緊張兮兮的,伸長脖子:起床了,起床了!

  聽到熟悉的公鷄啼聲,阿婆從木板牀上爬起,穿上放在牀下的拖鞋,經客廳,穿過巷路,蹲在灶前。撕了幾張兒子以前讀了課本,塞進灶孔裏。嚓的一聲,火柴點燃了佈滿文字的紙,再放些細的乾竹枝進去,劈哩啪啦,竹枝燒起來了,將阿婆滿是皺紋的臉,照得如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面容。他連忙將粗竹仔放在燒得正旺的細竹枝上,關上爐門。

  起身將洗好的米和水倒入大鍋中,蓋上鍋蓋,便坐在灶前的小矮凳上等飯熟。
  
  「阿母,我們又不是沒錢,買一台瓦斯爐柚花不了幾個錢,也省得您每天燻得像個老媽子似的。」他想起了兩個寶貝兒子阿草、阿山的話。他們兄弟倆就是這麼體貼親心,總算沒白疼了,阿婆滿意地笑了笑:「我還是習慣煮大灶,那筆錢你們就留著買玩具給我的乖孫子吧!」

  蒸氣從鍋蓋上不斷地冒出來,好像春天早晨驅不散的濃霧。小小的廚房頓時溫暖了起來。「灶是一個家庭中重要的東西,瓦斯爐雖然方便,但怎麼能取代它呢?」阿婆小心打開鍋蓋,以免被蒸氣燙到。

  米已經膨脹起來了,用食指摳起幾粒,放入口中試嚼,「嗯,硬硬的,還沒熟。」她又加添兩根竹仔進灶孔。站起身子,把廚房的窗子打開,好讓白烟散到外頭去。「大概熟了吧?」阿婆再度打開鍋蓋,「嗯,這回可熟了,瞧瞧你們這些淘氣的米,熱水澡洗得夠久了,該起鍋囉!」只留下約一碗的量,其餘的都盛在一個大碗公中。蓋上鍋蓋,捧著碗公,逕自往厝邊的鷄寮走去。

  雖到了初春,吹面而來的風,仍舊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不遠處咯咯的母鷄聲馬上讓她的精神一振,嘴角有了一絲笑意:「今天不曉得有沒有新鮮鷄蛋可以吃?」

  這間鷄寮原是她的兩個兒子小時玩耍的遊戲屋,是由兒子的爸爸親手用一塊塊埆蓋成的。自從兒子們離開這個老巢飛過山後,她就在地上鋪滿軟綿綿的稻草,養起鷄來了。山下的村人們都稱讚阿婆養的鷄,不但肉結實且鮮美,往往不辭山路崎嶇難行,上山來向她買。

  「卒卒卒,乖,別搶,別搶,每隻都有得吃。吃愈多,長愈快!」鷄槽裏倒滿了剛煮好的白飯和清涼的泉水。阿婆知道她的鷄最愛吃清水泡飯,每頓都吃個精光哩。

  雖是一個人住,每餐她總會起大灶生火煮一大鍋的飯,吃不完的就加泉水倒給鷄吃。當然,偶爾也會用米糠代替清水,換換口味。看著一隻隻羽毛豐滿,鷄冠紅似火的鷄,她是憂喜參半,喜的是辛苦總算沒有白費,想當初這些鷄還是蛋時,她就細心呵護著,就像呵護她兩個寶貝兒子一樣;等到小鷄啄破蛋殼,兩隻細脚踏著不穩的步子從稻草窩中走出來時,她竟忍不住流下淚來,她溫柔地捧起小鷄溫溫的身體,走向母鷄,說:「辛苦你了,真難為你了!」那語氣好像是對自己說似的。憂的是清明快到了,村人就會上山來把這些鷄給買走了。「該來的總是會來,該走的怎麼也留不住啊!」她輕聲嘆口氣,順手將門打開,以便鷄用完早飯後,可以出外運動運動。

  離開鷄寮,她緩緩地跨過家門檻,走進廚房,大灶的餘溫使得她冰冷的雙手感到暖和許多。盛起鍋中剩下的飯,再從甕中夾出幾片醬瓜,兀自坐在灶前吃起早飯來。灶孔內仍有餘溫,在漆黑中顯得格外紅,好像甚麼呢?「對了,就像鷄寮裏的公鷄冠嘛!」她像悟出大道理一樣,吃吃地笑了。

  住在這山村中的人們,說起阿婆的兩個兒子,沒有人不翹起大拇指的。隨便問一個小孩:他將來要做甚麼?他一定回答:「我要像阿草叔、阿山叔考第一名,將來做博士。」問他博士是什麼,他鐵定搖頭。這都是父母致力宣傳的成果。做父母的,只要自己的孩子不算笨,會加減乘除,便用金錢利誘,乃至於武力脅迫——竹條伺候,巴不得自己的孩子成為阿草第二,或是阿山第二。光耀門楣,竟比五穀豐登重要多了。

  那年,一長串的震耳欲聾的連炮聲,將山村的人震得心花怒放。鞭炮聲從山腰上的紅甎厝響起,如接力般的從村子頭響到村尾,人人爭相走報:阿草拿到博士衣錦榮歸了,村中有史以來第一位狀元誕生了!每個人都覺得與有榮焉,彷彿自己是阿草的親戚般,人人欣喜若狂。

  阿草在被眾人簇擁之下,坐上一輛牛車,浩浩蕩蕩繞村遊一周後,又被村人簇擁進家門,那時,阿婆正坐在客廳裏焦急地等著。突然,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跨進門檻,投進她的懷裏,「這就是我們的大兒子嗎?老伴,你看見了嗎?他終於帶著博士榮銜回家了,你為什麼不能等?」內心最深沉的悲苦,頃刻間化成淚水宣洩出來。她仔細端詳著這個如同曾經遺失的大兒子說:「喔!我的乖兒子,真是你嗎?你為何一去就是這麼多年?阿母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我回來了,我要好好孝順阿母,沒有你怎麼會有今天的我!」母子相擁而泣,久久不能自己,連在場的人都紅了眼睛。

  阿山也不輸大哥阿草,兩年後硬是將博士摘到,一門雙狀元,一時傳為佳話。熱鬧的盛況不下於兩年前,還有電視台來訪問呢!放牛的小孩也有個翻身的一天,這不再是神話,村人已從阿婆的兒子身上找到了實際驗證。

  那時候的紅甎厝,終日熱鬧非凡,有如迎神廟會一般。狹小的客廳擠滿了貴人,只見阿草和阿山周旋於眾多賓客之間,倒把她給冷落了。她不識字,聽不懂那些文謅謅的應酬讚美話,面對喧囂的訪談聲,她竟覺得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晨霧漸漸地散逸了。
  阿婆從水缸裏舀了一勺山泉水進鍋裏,把吃過的碗筷用碗布洗乾淨,再舀一勺清水沖一遍,然後放進碗籃裏。

  「一個人就這麼方便,一雙筷子,一塊碗。」甩了甩手上的水,穿過了巷路,靜靜地坐在廳前的門檻上。

  此時,太陽剛爬上山,暖暖的金光從竹葉的縫隙滑下,鋪灑在門前的黃土路上。竹葉婆娑起舞,地上閃亮的陽光,就像一塊塊形狀不一的黃金,風一吹,黃金就隨著變形:有時右邊的這一塊會突然變大;左邊的那塊小的卻變不見了。她喜歡看它們忽隱忽現地閃爍著,像是在玩遊戲,就像阿草和阿山小時候玩捉迷藏一樣。

  朦朧中,耳邊傳來稚嫩的童音:
  「阿草,出來!我找不到你,放牛吃草了,快出來嘛!」阿山哭喪著臉大叫。只見阿草慢條斯理的從遊戲屋中走出來,朝阿山做了個鬼臉:「哈哈,你沒找到我,又是你做鬼,哈!」

  「不算,不算,就好了不可以躲在屋內,你給人家偷吃步,我不要玩了啦!」阿山噘著嘴跑到她跟前告狀呢!可是,兄弟倆嘔氣歸嘔氣,不多時,氣一消,甚麼芥蒂也不會在心中留下。男孩子究竟是男孩子。

  太陽無聲地慢慢爬升,一道陽光從樹梢悄悄地射在她滄桑的臉上。歲月的刻痕如竹子平行的葉脈,印在她的額頭上,給照得更鮮明了。

  「該去洗衣服了。」她站起身,走入臥房拿出要洗的衣物及肥皂、刷子,放進竹籃裏。跨出門檻,下了石階,穿越黃土路,走了三級土階,來到了厝前的小溪。

  她放下竹籃,蹲在那塊長卵形的觀音山石後,把從籃裏拿出來的衣服浸入水中,再提起放在旁邊的石頭上。原本平靜的水面,乍時皺起了眉頭,裏頭的小魚小蝦,被這個不速之客嚇得忙躲進沙裏或石縫裏。而她只是使勁地、專心地彎著腰洗衣服。五彩的肥皂泡沫排隊隨著水流往下游流去。從洗兩個人的衣服變成三個的,而後四個的衣服,到後來的三個的,然後兩個的,最後她自己一個人的。幽幽的溪水在她面前已潺潺地流了四十個年頭,而這塊幸運的石頭,有幸能得到她溫柔的撫摸——遠甚於她對兒子、丈夫的,卻仍無情的把她十八歲的纖纖玉手,磨成現在這雙滿是錯綜複雜紋路的老手。

  老一輩的村人們有意無意間,仍常提起三十年前那個可怕的颱風,讓這樣的好人這麼早就回去了,留下阿卿和阿草、阿山兩個兒子,哎、也真難為了阿卿啊!

  她和他是從小就在一起的玩伴,從會扮家家酒起,她就是他的新娘。他大她五歲,當兵回來後,他娶了她,村人們都說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即使儀式中雙方的父母都已不在。

  可不是嗎?愛的小巢的紅甎赭瓦在暮色中憑添幾許溫存;山前山後的竹林,也彷彿感染了他們的幸福,長得更加蓊鬱高挺。

  「這小丘山的竹林都是我的,也就是你的;將來也要傳給我們的兒子、孫子、曾孫……。我們一起好好地照料它們,好不好?」他把這土地上的竹林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小心的除去筍蛄等害蟲、施肥、翻土、預留「筍母」,掘去老竹;尤其是當清明前後,新筍剛從土裏鑽出來時,他更是高興得不得了,甚至比她告訴他懷孕時更高興,他太專注於這塊土地了,竟叫她有些嫉妒。

  那一夜,好大好大的風雨,將屋頂的瓦片吹落了幾塊,落地時發出駭人的聲響。她感到很不安,孩子們也似乎睡得不甚安穩,時傳出哼啊的輕聲哭泣,大概是正做著可怕的夢吧?窗戶格格的響,風的狂吼使她輾轉難眠。

  「怎麼還不快過境?」她緊抓著他強壯的手臂,唯恐被風吹走似的。在半夢半醒之間,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風雨中,他們的房子被吹到半空中,她從窗戶往外看,看到竹林竟都變成了骷髏!她嚇得大叫,跑回臥房找他,他卻不在牀上,孩子們也不在了。她無助地倒在地上哭泣著。不知道過了多久,風雨停了,她再度鼓起勇氣走到窗邊一看,她慘叫一聲——他正躺在那滿山骷髏中間。

  「醒醒啊!阿卿,你怎麼了嘛,別怕!我在這裏。」

  她抓住他的手,從夢魘中醒來。他為她擦去額頭上的冷汗,溫柔的說:
  「做夢了是不是?風雨都過去了,我們都平安了,別胡思亂想,我去看看竹林及屋子受損得嚴不嚴重。」

  她聽見他開柴門出去的聲音,突然間腦中再度浮現夢中可怕的景象。她踉蹌地緊跟著跑出去,但已不見他的人影。她顧不得一頭散亂的頭髮,赤腳循著他剛走過的雨鞋印。只見滿地都是被風掃落得竹葉,及若干不禁吹打的細竹枝,斷了腰正歪斜地躺在地上呻吟著,她無暇顧及這些殘竹,只是喃喃地說:
  「等我,你不可以去,快回來,回來啊!」一股不祥的陰霾襲上她的心頭。

  腳印的盡頭,他靜靜地臥在濕漉漉的竹葉上,竹葉下是他熱愛的冰冷的土地,一根攔腰而斷的木製電桿不偏不倚地蓋住了他光亮的額頭,血像溪流不斷地流著,順著臉龐,流過了脖子,最後滴在殘葉上,然後滲入土中。

  「若是我當時能叫出他,不讓他出門就好了。」他走了,一句話也來不及交代。剛開始,她常常自責,漸漸地,隨著阿草、阿山的成長,有了成就,蓋過了悲傷與內容。

  溪水仍淙淙的流著,流走了水面的泡沫,也流走了她的青春年華。

  洗完衣服,她緩緩地起身,感到有些暈眩——多年貧血的老毛病了。提起竹籃,往曬衣架走去。

  「來,扶住別動。」他拿起鋤頭,站在高處用力把兩根成ㄚ字形的相思木頭「種」到土裏去,再放一根筆直的竹竿就是她眼前的曬衣架了。她一直很滿意這種的曬衣架,完全就地取材,他也用竹子做成各式各樣的竹槍、竹蜻蜓等玩具給兩個兒子玩。他的巧手讓她著迷,手上提的竹籃也是她精心的把竹竿劈成許多細長的竹篾,再把竹篾慢慢地用柴刀修成平平滑滑的,在昏暗的燈光下,連夜為她編成。而今景物依舊,獨不見當年的那雙巧手。

  曬完衣服,她挺了挺有些痠痛的腰,就坐在門前的石階上休息,順手搥搥大腿及腰等部位。暖暖的春陽曬得她舒服極了,頭上的銀絲閃閃發亮。黃土路兩旁草上的露水早已被蒸發,她的目光順著草,延伸到黃土路的那端,看到那個男孩正像她奔來,那不是阿草和阿山嗎?他們又跑到山下去玩了,也不怕踩到毒蛇。

  「快回來!」她大喊。
  「阿婆,你怎麼了?你在喊誰呀?」原來是村裏的阿雄嫂帶著她的兩個兒子上山來拜土地公。
  「沒有啦!」她不自在的應了聲,「我在喊我的雞快回來,免得走失了。你來拜拜啊!」
  「是啊,我家阿生今年要考高中啦,替他來祈求土地公保庇,看能不能吊上車尾,免得丟他阿爸的臉。哎,孩子只要肯讀書,我們做父母的就是做牛做馬也要熬下去!」

「是啦是啦!」她點點頭,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對了!你的兒子近來好不好?我們家阿生如果有你阿草或阿山的一半,不知道有多好!我也用不著為他燒香拜佛窮緊張了,還是你好命哪!」說完阿雄嫂就走進土地公廟內,兩個男孩則趁機一溜煙的跑上山坡,找尋鳥巢去了。阿婆仍坐在石階上,望著那兩個活蹦亂跳的背影,想起了她的小孩。

她將他葬在山頂上,讓他能夠俯視他奉獻生命的土地,他該滿足了吧?他應該能體諒她的。一個目不識丁的農婦,獨力撫養兩個小孩長大已經不是易事,更何況都成了博士,他會諒解的,她想。

她在娘家不理,夫家不睬的情況下,賣了背陽坡的那片竹林,買主是市內的一個商人。頭幾年,還有雇人來整理照料,後來不知怎的,任雜草盤據山上也無人聞問。

早上,她把孩子送出門到山下的學校讀書後,她便上山去,做他以前做的事。她力氣雖小,技術經驗雖都不如他,她卻有一顆堅毅的慈母心。在來年的夏天,豐收的竹筍,使得她信心更堅定,靠著這片山,她相信餓不死他們母子的。

「阿母,我來幫你割竹筍吧!」阿草對正在掘土地的她說。「免啦,快去讀書!做農人一輩子沒有前途,快去讀書,才能出頭天!」
手上的鋤頭似乎愈來愈重,她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放下鋤頭,坐在酥軟的春泥上休息,一陣風走過葉隙,竹葉簌簌的響著,她想起來子老師的話:

「你家的阿草、阿山每次都考第一名,你要想辦法好好栽培他們,若讓他們留在山上,那就太可惜了。」

她的兒子果然是不同於別人,連老師都這麼說,想到這兒,她滿足的笑了,竟忘了腰痛和手酸,使勁的一鋤一鋤,不斷地想土深處鋤下。

兩個兒子就像竹子一樣,在她的呵護下,節節高升,在課業上,也在體格上。

那個炎熱的夏天午後,阿草從黃土路那端跑回家來,手上拿了張紙搖個不停,口中大叫:
「阿母,我考上建中了,我考上了!」

當時,她正坐在石階上縫衣服的釦子,阿草向她跑來,得意歡喜的模樣像極了他。

「阿卿,我回來了。」他從黃土路跑回來,扁擔兩端的筍藍有韻律的搖動著。

「我今天賣筍子賣了個好價錢呢!你看!」他搖了搖手上的錢。父子竟然會這麼樣相像。

考上後,阿草就到台北去住了。

  「阿母,我會常常回來看你!」她含著淚送他上車。

「該走的時候總是要走的。」她喃喃地說。

原本阿草每個禮拜日、假日都回來;她也總是盼著日曆上印紅字的日子快到。漸漸地,一個月只回來一兩次,一回來,就把一堆衣服留給她洗。他說:
「阿母,我忙著讀書,你不知道台北人有多用功,每次回來不但浪費時間而且浪費錢,所以只好少回來囉。」

她總是邊洗他的衣服邊說:
「沒關係,阿母知道,阿母知道。」

很快地,輪到阿山走了,他搬去和哥哥一起住。

「你們兄弟倆要互相照顧喔!有空才回來看阿母,沒空就免了。」走了,都走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守著這紅瓦屋,這塊地。

然而,時高時低的筍價,使得收入很不穩定,尤其是到了盛產時,她都懶得割筍了,為了兒子的學費著想,勉強到了竹林,也總覺得鋤頭沉甸甸的,怎麼提也提不起來。婆娑的竹葉倒像張牙舞爪的販子嘴臉。她常常覺得自己為何莫名其妙地獨自站在這空曠的竹林中,丟下鋤頭,她使勁地向上爬,任憑膝蓋及雙手沾滿了泥土,終於來到他面前。她跪了下來,輕輕撫著碑上的文字。眼淚滴在碑上,又被風吹乾。她的頭髮散亂極了,從遠處看,像一個披頭散髮的鬼魅趴在墓前啜泣,哭聲夾著風聲、沙沙的葉聲,傳遍了山岡。難怪曾有人說山上鬧鬼了。

當淚不再滴下時,她緩緩下山,再度拿起鋤頭,因為除了它,她不知道還能抓住什麼。

她畢竟不是男人,雖然她肩上擔的是男人的擔子。她相信一切很快就會過去的。

阿山也拿到博士後,她要他叫他大哥找一天,兩個人一起回來。她帶他們兄弟倆上山去看他,點燃的香在三人的手中升起裊裊的煙,他該含笑九泉了,她想。

想到這兒,阿婆不禁又笑了起來,咯咯地活像雞寮里的老母雞,暌違多年的眼淚竟又回到她的眼角。

「阿丙、阿松,回家了,阿母要走了。」阿雄嫂走出土地公廟,朝山上大聲叫喊。

「這兩個孩子一玩就不知道要回家。喔,對了,阿婆啊,你那兩個兒子今年要不要回來掃墓啊?好久沒看到他們了。還是你好命,孫子都兩個了,也不用你操心,那像我們還得受拖磨!」阿雄嫂讚美聲中兼雜抱怨自己的歹命。阿婆無法專心地傾聽,她的心思亂成一團。已經很久不曾這樣了──自從他們兄弟倆一齊告訴她:已經在台北公證結婚,並且決定將在台北定居之後。

她記不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一樣是個春陽普照的早晨,一樣的風,一樣的黃土路,只是路那頭來的人已由毛頭小子變成有家的男人,更成熟英挺了。她們都很美,看起來也很乖巧,真是相配啊!

他們一齊進入屋內。霎時,原本缺乏人氣的屋子,頓時旺了起來。她從抽屜中拿出塵封已久的茶葉,起火要燒開水,由於太興奮,使得她那雙不知生了多少次火的手,竟遲鈍得連試了三次,第四次才升起火來。習慣性的用手擦擦額上急出來的汗,忘了手上沾滿了鍋灰。好不容易水開了,將茶葉倒入壺中,再用勺子將開水舀入,她歡喜的蓋上壺蓋,一手提壺,一手捧著茶葉,從廚房走出來。

「阿母,大家都是自己人,免客氣啦!」阿山迎過去幫她提茶壺。

「小心點,很燙的。」她倒了四杯茶,靦腆的說:
「不好意思,剛燒的水,若嫌太燙,待會再喝好了。」她不停地搓著雙手,直點頭致歉。

「阿母,我們還不口渴,就先擱著吧!來,美雲,見過阿母。」阿草說。

「真漂亮,叫美雲喔,我們阿草真有福氣。」

「阿母,別盡稱讚大嫂,小虹也不輸大嫂啊!」阿山還是那麼愛撒嬌。

「你看,我都老糊塗了,小虹喔,很好很好。你們一下子給我帶回兩個媳婦兒,我都樂昏了。」她又說:
「美雲、小虹,別害羞,怎麼不說一句話呢?」
美雲和小虹只是笑著。

她覺得有些蹊蹺,怎麼打從進門起,就沒聽她們開口說句話?她終於問了:
「阿草、阿山,她們平常都這麼不愛說話嗎?怎麼連阿母在問她們話,都不好意思回答?」

兄弟倆推拖了一陣,好像有什麼苦衷難以啟口。最後,還是阿草硬著頭皮說了:
「阿母,她們不會說台語啦,所以……」

她乍聽之下,覺得有些愕然,繼而對自己先前的話感到十分好笑,原來她們是聽不懂哪!這可怎麼辦呢?她又不會說什麼國語,難不成將來婆媳間要用比手劃腳嗎?她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阿山以為她不高興,忙說:
「阿母,你別擔心,我會慢慢教她說一些日常用的簡單話,小虹侍讀語文方面的,她對這方面可是很有天分的呢!」

阿草也說:
「是啊!阿母。」

她看到他們兄弟倆急著替媳婦兒辯護,不禁暗自竊笑。

「你看看,才剛娶了新娘,就忘了老娘,盡替她們說話。」她假裝嘆了口氣:「唉!我怎麼歹命,兒子都不要我囉。」這下可把兄弟倆急得話都說不清了。

「別著急,我是逗你們的。沒關係的,你們告訴她們阿母不會在意,只要她們好好照顧我的兒子,那怕是美國媳婦也好哪!」這才使他們都鬆了口氣。

雖然婆媳間不能溝通,她相信兒子的眼光不會錯。他們四個人踏著暮色下山了,她沒到車站相送,兒子們說怕她回來時天太黑,採到蛇或是不小心掉到山溝裏,那怎麼得了。

「他們還是孝順我的,雖然不在我的身邊。」她一直揮手,直到看不見他們長長的影子為止。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她的兒媳婦兒,也是到目前為止唯一的一次。

之後,兄弟倆還為她裝設了電話,煩勞電信局的人老遠為她的電話牽線而上山來,她一直覺得不好意思。

「不知道那兩個孫子長得怎麼樣?」她喃喃自語著:「他們是該幾歲大了?算一算,阿草的那個該有四歲了;阿山的也有兩歲了,我真想抱抱他們呢!」

自從有了電話後,他們每個月總會打幾通電話來問候她老人家,也算是盡了一份孝心了。

村中的人誰不知道阿草和阿山可孝順了,不但按月寄錢來,還不時打電話請安,這樣的好兒子哪裏找喔。

兒子們常勸她把剩下的這片竹林給賣了,跟著他們到台北享福;幹麼還留在荒山之中,不但孤獨,也缺乏個照料啊!她總是搖頭不願意,她捨不得。

隱約間,她聽到電話鈴聲響了。近年來,耳朵有些背了,便拜託人幫她裝個擴音器,以免沒聽到鈴聲。她從石階上站起來,轉身走回屋內。鈴聲愈發清晰了,果然有人打電話來,一定是兒子打來了。她像小孩搶著吃糖般的跨進門,抓起茶几上的聽筒:
「喂,我是阿母啦!是阿草喔,要做什麼?」

「阿母,我和弟弟今年不回去掃墓了。我們這邊事情忙……。」

「沒關係,不要勉強啦!」她原先的一絲盼望瞬間斷了。

「阿母,你還缺不缺錢用?不夠我再寄去給您。」

「免啦!阿母還有,阿草,我想,我想……。」

「阿母,有什麼困難是不是?說出來啊!」

「我是想你們什麼時候有空,可以帶我的孫子回來,讓我摸摸頭,看看他。」

「我還要問美雲的意思,等我問過後,再和你連絡好不好?」

「好!好!沒事了,再見。」

她掛了電話,呆坐在藤椅上,他們又不能回來了。

「我如果識字,又會講國語,不知道有多好?」這些年來,她常常喃喃地對自己說:「不識字就像頭瞎了眼的牛,我實在很想到台北看看他們,哎,哎,還是別去的好,免得打擾了他們的生活。」

太陽快爬上屋頂了,她才想起今早忘了澆菜。

菜圃就在離小溪不遠的厝邊,這樣取水灌溉方便些。也是他為她闢的,「這樣,我們就不用走那麼遠的路到村裏買菜了。自己種的菜一定特別好吃。」他說。

「這麼多菜,我一個人實在吃不完,若是兩個人也許就剛剛好了。」她把水桶微傾斜地放入溪中,盛滿水,用力從水裏提起,走了幾步,放在畦中;拿起勺子,一勺勺地澆菜,就像當年她一口一口餵她兩個兒子吃飯一樣。

「人家說,大太陽下不可以澆水,否則菜會死掉的。」她忽然想起。「也好,死掉一些,留著也是吃不完。」這樣一想,心也就放寬了。

不一會兒,煙囪冒起了柔軟的炊煙,阿婆又在煮飯了。

午覺醒來,聽見屋外吹吹打打的。「又有新鄰居來了。」阿婆起身走出門,剛好看到領頭的花車車頭上白底黑字,可惜不知寫的是什麼,還有一幀放大照片。原來是個先生。浩浩蕩蕩的車隊及人群,伴著電子合成音樂,緩緩地向她逼近。

  「啊!別靠近,走開,走開!回去!」五年前,她第一次看到一對人吹吹打打,從黃土路那端走來,她就站在門前大叫。人們不理會她的較亂跳,也許他們以為她是個住在山裏的瘋婆子吧!

她不再叫喊了,只有無聲的嘆息,喉嚨被那紙契約書給哽住了。因為她沒有權力干涉別人的事,那背陽坡已經不屬於她的了。

那天,也許也是個春天的下午,他們用挖土機輕輕碰了碰直挺如紳士的竹叢,它們無奈地倒下,集體跪在怪手的腳下,任憑其輾壓、摧殘。被輾過時,只能發出劈啪像拍掌的怪聲;棕色的土壤像蛋黃般滑下山坡。她站在他的墓旁,俯瞰這樣的奇景,不禁地拍起掌來,說:
「你看哪!你辛苦的血汗這樣脆弱,就像你一樣。」

刺鼻的柴油煙味及震人心魄的聲響結束後,背陽坡上整片的竹林只剩上半部,下半部像剛剃度的和尚頭,露出棕色的土壤。

他們說,這座小山丘風水絕佳,因次才會連出兩個狀元。所以祖先若能長眠於此,會庇佑子孫,福祉無窮。

也不知道是誰做的廣告,愈來愈多的「新房客」,不遠千里從各地聞風而來,一時盛況空前,至今不衰。小小的一片山坡,冠蓋雲集。也真難為他們的子孫,為了互別苗頭,還有不少人不惜花下一坪一萬多元,一口氣買了數十坪,甚至上百坪,不僅可以慎終追遠,兼有未雨綢繆之效;免得將來地價又上漲。不愧是生意人。

很快的下半山已客滿了,接著上半山也零零星星興起了土石來了。風水她可不懂,不過,她喜歡和他在下午背陽坡頂吹風,看遠方的藍天白雲及陌生的大海。

「啊,你說要帶我去看海的。怎麼自己一個人倒先去了呢?」她自語著。

遠方的藍天和海,從山上看去,都像平靜不動,而且海比天藍。她以前常對他說:
「我們雖然住在山村中,可是我們有屬於自己的綠色海洋啊!」

她想像近看下的海,一定也像滿山的竹林被風吹動而群起搖曳的模樣;數不清的竹葉瘋狂著舞著,就像無數澎湃的海浪;那脆脆的葉聲,就像海浪聲……。

鑼鼓聲和似笑非笑的職業孝子的哭聲,將她從對海的遐思拉回來。她覺得雙腳站的發痠。花車停在厝邊的黃土路旁,雖已靠邊而停,仍只剩一條可通一人行走的小路,送葬的人上山去了。

「他們還挺聰明的,只上來幾部車;否則等一下怎麼下山喔!」她數了數花車的數目。

記不得有多少次了,一大票人馬顛顛簸簸地上了山,辦完事,要下山時才發現路太小,根本沒法子掉頭下山。只得叫車上的人都下車步行,然後由最底下那一輛開始退,慢慢的退,免得一不小心,滑下山溝,送葬的人變成了陪葬,現成的鑼鼓隊、孝男孝女,一應俱全。

「人總是會學聰明的啊!」她說。

人們匆匆下山去了,一刻也不願意多留。

「他們在趕什麼?怕什麼?逃什麼?」她總猜不透,

「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下了石階,踩過剛才的車輪印子,繞到了山的另一側。擡頭向上望,真是漂亮!金光閃閃,黃金大概就是閃耀這樣的光澤吧?她猜。

這是背陽坡的奇觀,她偶然間發現的。

由於山坡上的「宅第」很多,也多是有頭有臉的人,才買得起這樣的「好風水」。貴人們每多為俗事所牽絆,所以清明掃墓也都是來去匆匆。除雜草、清土石、修花木,這樣浪費寶貴光陰的事,說實在還挺麻煩的,搞不好還會被青竹絲、龜殼花驚嚇到,頗令賢子賢孫頭大。

一個細雨紛飛的清明節,有一個賢孫趁大人不注意時,偶然發現了向陽坡的紅甎厝,看到她正坐在門檻上。她只聽到那個小孩子慘叫一聲,還直嚷著「虎姑婆」!

就這樣,他們發現原來陰陽山上還有人住。因此,不約而同地,好多人都拜託她看墓,並且表示願意付出很高的酬勞。原本她是不答應的,一來她不缺錢,二來她年紀大了,要看這麼多墓實在太困難了。經過他們一再的懇求,阿婆終於被他們重視祖先廬墓的孝心及誠意感動,答應了下來。不過由於心有餘力不足,一年裏只能在清明前後為他們割割墓草、修修柏樹、杜鵑,掃掃土石而已。其餘時間,只好委屈祖先們了。

隔年清明節,他們步行上山來,帶了不少食物來孝敬祖先。原本幾乎湮沒於蔓草的墓,被她整理得個個乾淨整齊極了。他們點上香,擺上祭品,拜完後,燒等一會兒,燒了紙錢,放個鞭炮,就大功告成了。扣除上下山的時間,前後不到十五分鐘,就完成了所謂的清明祭祖的善良傳統風俗,誰說敬祖難來著?

她從此成了看墓人。

天黑前,漫山遍野的人群自會散去。燒紙錢的煙也漸漸消失,只有紙灰隨風
起舞,她下了山坡,走在黃土路上,不經意的往上再看了一下,突然看見點點的金光閃閃,耀眼的金黃色,是夕陽投射在光滑的墓碑上所反射而形成;隨著夕陽的西沉,金光由下半山閃起,然後黯淡;改由上半山發光,最後都被黑夜籠罩住了。

現在,她又看到那誘人的金黃!「好美的金黃色!」她快步地朝厝的方向走去,她決定打電話告訴兒子們,她要賣掉向陽坡的竹林,她要讓整座山都變成黃金山──當朝陽升起時,她也能看見金光閃閃。

12.《牆外—於柏林圍牆倒塌二十週年》林禹瑄

13屆純粹   
牙醫系/林禹瑄

插畫/Daniel Hsieh


他們說:所有真理都曾是
太過堅實的謊言
還記得嗎,那道牆
穿過三座森林、十條河流
和五百個荒蕪的陽臺
將嘆息與陰影分開
把光和自由圈養起來
像海困住一座島的氣候
而我們在比較乾燥這端
出生、行走、練習撐傘

偶爾眺望彼岸,那道牆
起初是鐵絲網,後來是磚
彷彿我們的習性、生活
在小小的門窗之間
被刀叉和鞋襪建造起來
一道環狀的牆,讓世界對我們
始終置身於外
眾聲喧嘩,我們的沉默浮貼於壁
如此狹窄,和影子一起
在日升日落裡漸次透明、稀薄

那道牆,你是否記得
曾經我們鑿開細縫,竊聽雷鳴
或者窺視一場暴雨
曾經我們祈禱陽光都熄滅,我們的
願望都擅於躲藏和跳躍
我們游泳、跳樓、挖掘地道
在每晚的夢境之間
閃避一顆子彈
如同閃避一個早晨
以及所有曾試圖逃離的餐桌和窗口

最好倒下。他們有了新的說法
關於愛和信仰
或這道牆,被塗鴉割據
被酒精淹沒,搗成碎片
再收編進歷史的玻璃櫃
僅僅一個黑夜,他們說
他們拆除了所有昨天
並為此創建了眾多節慶與花園
而我們仍舊逐日醒來,逐日
被困在一個個太美麗的明天

人們需要一些可見的、
真實可觸的……他們解釋,他們狂歡
我懂,所謂時間的梗概,紀念
一些可供觀光的情節所謂謊言
悲傷、歡快、憤懣、愉悅……
二十年了,我們的孤獨
還端坐在牆的裡面,沉默、固執
反覆練習撐太堅實的傘
然後明白:世界並不會因為一場暴雨

而安靜下來

11.《花音》張茵惠

第七屆 青春交響曲
新聞所/張茵惠

插畫/Daniel Hsieh


   後來當我再去的時候,小房間已經搬空了。只遺留下白日破碎割人的光線,和廉價花瓶裡那束紙摺的花朵。充任管理員的歐巴桑拿來一個信箋給我,我站在空洞的玄關,開始讀她最後的音息。

   多雨的春夜,濕冷的杜鵑,淹沒我在雨霽後疏落的肉桂氣味中。七年未見,晤面時她瘦得驚人。或許是跟之前最後獲悉的消息是她懷孕了,於是自己心中譜出她豐穠繁盛如三月柚花的模樣有關。再次見面時,她的雙頰像被誰吮去了一樣的凹陷,墝薄的肩線,裹著一條灰色毛料披肩。那個在市中心租賃的小房間就像她的殼,她是蝸牛,努力把自己藏得更深。這房間,樓下街道騰起車聲,樓上會降下沖洗馬桶的音律。晚上熄燈就寢的時候,道路上車子的光影走在公寓房間的牆壁上,紅色,黃色,白色,繞一圈,又消失。

   她沒了孩子,我是知道的。我不知道的是她也沒了聲音。

   允冬暫時搬離開家的消息是妹妹允夏告訴我的。因為某種巧合的緣故,我一直保持著與後者的聯絡。後來想起來,倒也未必真是巧合。允夏、允冬雖然是姊妹,卻是生得很不相像的。她們兩人,一個是夏天出生,一個是冬天出生,名字也是這麼來的。允夏到了哪個年紀就有哪個年紀的樣子,剛認識的時候是大學,我們同屆,那時她看起來就發得恰如其分地艷麗鬆散──彷彿再隔一夜就要凋謝似的那麼肆大。比起來,輩分上是我們學姐的允冬看起來卻小得多,她的五官清淡緊湊,看起來又像少女又像少婦,但總不是她的年紀。

   七年重逢後的允冬,因為瘦的緣故,變得倒像青春期前的少女。我打了通電話說要拜訪她,但沒被接著,只在答錄機裡留下口信。我如期去了,她見我來也不吃驚。幫我倒了水,就回到她原本窩著的沙發床躺椅上。那旁邊有個小茶几,擱了一個木頭小黑板,她用裹著白鐵殼子的粉筆在上頭寫字:
   「很久不見了,我思念你。但是現在的我無法說話,只能這樣跟你交談。
   我把她的黑板跟粉筆接過來,對於這個舉動她似乎吃了一驚,我在黑板上寫下:
   「沒關係,我就這麼跟你聊。
   她卻笑了,拿過粉筆來接著我的字跡繼續寫道:
   「我並沒有聾,你可以用說的。
   我是透過允夏才認識允冬的。如今很遺憾無法聽見她的聲音。因為她的聲音是她身上最為美妙的東西之一。妹妹允夏雖也是美麗的女孩子,在我看來,卻彷彿是發得過頭了的麵包,連靈魂都走了樣。平日,允冬是安靜的,在人群中很不顯眼。但她的聲音卻彷彿走漏了她的意志。她擁有一副特殊,躍動的口音。像萬花筒,冰涼繽紛,無限的正多角形。
   「允夏叫我來的,她說,你這一年過得不太好。
   「啊,是不好呢。」她寫道,並抬頭微笑。

   姊妹之間猶然是有血緣的羈絆。我曾經一度以為,允夏和允冬將永遠憎恨著對方。然而她們合好得極快,彷彿在開始怒罵撕扯的那一瞬間,就同時擁抱原諒了彼此。

   記得老家的巷口,植有一株二人高的柚樹。三月時節,滿樹密密的乳白花蕾。夜色裡流動的,薄倖的,清淺的香氣。菊科植物的花蜜特別芬芳,蜂也來,蝴蝶也來。連夜春雨之後,樹下遍地零亂的苞枝,一股子泡了水的香氣。讓我想到那夜,走在山路上,身邊她薄薄的衫子,滿徑的柚花香。

   允冬的孩子死去迄今已近一年,是個意外,而她搬出郊區的婆家則有半年了。在那之前,她應該過著平靜簡單的婚姻生活。允冬待長輩向來恭謹,與公婆相處想必沒有太大的摩擦。至於她的丈夫,我幾乎完全想不起來了。印象中只記得是個平頭整臉,氣味沉靜的男人,長她五歲,有個社會上評價不錯的職業,如此
而已。
   「男孩還是女孩?」我問,雖然現在想來還是遲了點。
   「男孩。
   她寫得不快,自己也半開玩笑地承認,自從喪失聲音之後,生命中唯一增加的只是耐性。她告訴我,搬到這市中心嘈雜的小公寓,是因為無法再忍受郊區的寂靜,寂靜裡有許多聲音,慢慢地啃蝕她。

   「我聽得到……因為無法說話了,所以聽得更加清楚,早晨,雀鳥拍翅的聲響,廚房裡水龍頭徹夜漏水的聲音,婆婆午睡時濁重的鼻息……我打開電視,但電流『鐺』一聲接通的聲音比噴射機起飛還震人。那兒充滿了許許多多的聲音,隱瞞在寂靜裡,連我丈夫下班回家的車聲,都折磨著我,我站在流裡台前拿著菜刀切菜,一個勁地想衝出去,把車子拆爛,要不,就把自己的頭砍下來。

   我隔一兩天就去看她,她也習慣了先把想說的話寫下來,等我來,就給我慢慢地看。她說,在婆家,人口雖眾,願意陪她慢慢談的人並不多。

   她寫著一些漫無邊際的想法,就像回到八年前,我們在同一個社團擔任幹部的時候。我們在教室裡面,漫無目的地閒話,她在企劃書上用筆隨意地塗著,說到什麼,就畫些什麼。瞪著四條腿的小馬,營火的搭建方法,她垂下眼睫,幾乎要覆蓋上她的臉頰。

    我是瞞不了你的,比起一般女孩子,我的母性更少些。那於我不是天生的東西……比較像是一種理解跟接受,但是……孩子的存在讓我覺得,我的人生中終於下了錨。
 
   她寫過了一張又一張空白的廣告紙背。彷彿急著追趕我們失落的七年時間。七年之後,我是個人跟工作一樣鬆散的人,所以我會在傍晚的時候,帶一袋剛出爐的牛角可頌給她。我們圍著小茶几,分食奶油與麵包,與一天的心情。

   而失落的過去是無法挽回的。就像結婚前夕,她急急打來的電話,我並沒有接到。大約是她多年不見的母親突然又重新出現,並且試圖與她聯繫。在那之前,允冬的母親像蒸發一樣消失在她的生活裡,她曾在某天,邊塗寫著社團企劃紙邊向我提到母親。
   「以前她常穿一件淺蔥綠的洋裝,摸起來沙沙的手感。」她說,紙上出現一朵黑白沒骨的蒲公英花。「她的頭髮燙得澎澎的,火熱熱的一團……
   「你想她。
   「我?不,我不想她。」她抬起頭旋即又低下,文文地笑,「她走的時候我就不想她了。」說著,把蒲公英用力塗掉。
 
   「我媽她要見我。」她在我的電話裡留言,彷彿急切得要哭了,「我不知道該不該見她。你快跟我聯絡,我需要有個人談談。」她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從不叫我的名字,這不知是何時養成的習慣了。這樣方式看起來很任性,彷彿我本來就該猜出她的聲音。而事實上我的確如此。

   但是那時我正在遙遠的美國,做我漫無目的的旅行,紐約淅淅瀝瀝髒汙的雨,回來時已是一個月後,允冬的婚禮已經辦完了,她始終沒跟母親見面。

   我在一個人的房裡,聽到一個月前的音訊響起,事情已經發生,甚至在我無法觸及的時刻就已經過去。那些字句彷彿沒有意義,像個塑膠馬克杯,平滑、安靜,但是隔膜。我聽了三遍,然後將它洗掉。

   「你說愛情是什麼?」很久以前我在社團團體出遊,野外紮營錢的晚會篝火前問她。大家團團圍坐,唱著歌。
   「你說呢?」她笑瞇瞇反問。燃燒的營火把她的輪廓染金,染紅,染藍,她的頭髮柔美地挽起,只有鬢間散落些許。
   「就像扣扳機吧。」我說,「一但按下去了就回不來,除非射中目標。
   「但是有些人是回得來的……有些人不是扣扳機。」她說。「他們可以控制自己,我認為那樣比較好。
   我不同意她的話,但是我不反駁她。

   我無法克制自己視她為獨一無二的感覺,儘管我知道她有諸多缺點,但我愛她的殘缺。即使七年,行走坐臥之間我的表層意識裡往往沒有她,但她就像一首古老的、古老的歌謠,多少日子裡我以為早已淡忘,但夜晚眼球滑動之時,就從腦海深處冒出來、一聽到就能吟唱,一震動了嘴唇就泫然欲泣。原來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真正被忘記。

   「她走啦。提著個咖啡色舊行李箱,連夜避著什麼似的。」允冬說,我們正在等允夏下課同我們一起去吃飯。「如果說愛,結婚時也是愛的,為什麼可以放下這個選擇那個?」初春,校園角落櫻花盛開,滿樹花朵像粉紅色固體的雪,彷彿咬一口就化為滿口冰涼的溶液。「新的舊的有什麼不一樣?我絕不想變成那樣的人。」她這麼說,朋友裡她只跟我談她的母親。

   允冬結婚後一陣子,我才問她後來是否見了她母親。在電話裡她說得很含糊,彷彿不肯承認之前曾請求我幫她決定是否見母親。彷彿她從未有過掙扎一樣。我厭惡她的態度。「下次再有這種問題,問你先生去。」我說,她在另一頭寂靜。我可以想像她的寂靜。她不跟她丈夫談這件事,她也早意識到了。只差這句,點破之後我們再也不曾連絡。

   睽違的這些年來我反覆地做著同一個墜落的夢。夢中,我和允冬站在一個林木森然的懸崖上。她握著我的手,看著崖下的大地。忽地她放開我,就往下跳。然而夢中掉下去的卻彷彿是我自己,虛飄飄碰不著地,就這樣一直掉下去。

   那個懸崖是我們年少時共同去過的,醒著的記憶中,我曾和她一同站在山崖上看著夕陽下沉。暮色轉暝,她沉默地站著,好幾次我都以為她輕輕地踮起腳尖就要跳下去了。

   離開家只是因為一個衝動……因為我自己親手種的幾盆紫豌豆,花都開了。婆婆把它們移入室內,放在茶几上。那天下午,我坐在沙發椅上縫衣服釦子,紫豌豆花瓣掉下來的聲音,突然地讓我恐懼。非常、非常可怕的聲音,我張開嘴吶喊,但是叫不出聲,就像巨大的金屬相互摩擦一樣,我會瘋掉,於是我就搬出了家。」她這麼告訴我。
   那天我又去探望她,午睡初醒,臉色慘白的她,看著我,雙唇顫抖。
   「我夢見孩子了。他渾身是血,額頭上破了個大洞,跟那天一樣。
   「別怕,我在這。」我擁抱並且撫摸她的頭髮。小黑板揣在她懷裡,她在我胸口細細地發抖,細細地啜泣,無聲地。她連哭泣都沒有聲音。

   風吹進窗子來,帶來絕不可能有的柚花氣息。那天,遙遠的山路,我們從山路走回營火地。黑暗裡,柚花香味變得那麼具體,撩人。我的胸口發疼,一閃一滅。行進間我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她縮了一下,把我手甩開。

   於是我突然抱住她,她奮力掙扎,突如其來的施力與抗力讓我們兩人滾到小徑旁邊的草地上。她像一條水淋林的沉默的魚,不停地撲跳,用尾鰭擊打我。泥土跟草屑沾在她的臉上,我不知道自己臉上有沒有,我用臉頰去貼近她的臉,靠近她的灼熱的呼吸。但她的鼻息始終紊亂,終於我失敗地放開了她。

   她馬上站起來,繼續往營地走,我跟著,她的臉髒了,但她沒有去擦。
   「對不起。」我說。
   「沒關係。
   她話音剛落,我的眼淚隨之奪眶而出。那山路太黑暗了,雲靄遮去的時候就看不清她的輪廓。她的脖梗像個月亮,忽明忽暗,在我的淚水中熒熒發光。
  那時我已經不知道為何要哭泣了。有多事情我無法用言語傳達,她沉默地呼出氣息,與我的抽泣夾雜在一起。她什麼都沒有說,甚至沒有回頭看我。那段路,黑暗而漫長的路,我從她的無動於衷感受到刻骨的溫柔。

  我憶起最初愛她的理由。允冬練了十年的琴,有次再社團聯歡的時候表演。那是德布西的「幻想曲」,簡單、明晰、甜美、破碎。但她的表情僵硬而冷淡,像是學生自助餐廳舀菜給你的女服務生。她的身上充滿許許多多的聲音,孤獨,美麗,那要是你閉上眼機才能體會。我知道她已經有了情人,但那時我更相信看不見的東西。

  在夢中曾有無數次生硬的擁抱,顫抖冰涼的吻,有飄飛的楓葉,和無數紙剪的蝴蝶。夢中,沒有抵抗,也沒有體溫。長夜一直地來,但春天還沒露出曙光。又何況那滿樹雪白的流蘇,永恆的月夜,我愛她愛得整個靈魂都在發痛。

  但她並沒有走開。她走在不遠的前方,始終未曾離開我們。我們一直走到營區,殘燼都已經熄了。三三兩兩的帳棚亮著燈光,透著人語。她停下腳步,嘆了一口氣。就走進她所屬的帳棚裡,一陣女孩兒們的招呼聲揚起,又沉沒。

  有些人是扣扳機,有些人不是。那時我想到她的話,但是我們都是那樣的孤獨,一如走過的長路,她在寧靜裡照著我。
  
  鋼琴是她拋棄的另一樣東西。

  與妹妹允夏同時開始練琴,但只有她繼續練了下去,鋼琴是一種很奇妙的經驗,練的時候很苦。但反饋的就成比例而越大。所謂天分這種東西彷彿是存在的,但又彷彿只存在於體驗它的苦、抵禦它的苦的強烈意志中。她曾經有過每天練習五小時以上的日子,就像芭蕾舞一樣,不天天跳,就要生疏。
  「你的鋼琴不再練了,為什麼?
  「我恨透了鋼琴,再也不想練它了。」她說,「其實我一點天分都沒有,當初是被過分地期待了。」

  直到十六歲,母親離開家的那一陣子,她保持著每天練習三小時以上的習慣。那之後,她再也不碰了。鋼琴擺在家裡蒙上灰塵。但她仍有雙靈敏的耳朵,以及從未因此而失去韻律的嫻熟雙手。那次她的男友因工作而遲誤了她的生日,我陪她等到深夜。最後,生日的夜晚收束在廣場前一堆的啤酒空罐裡。
  「搭拉拉拉低啦啦,」她坐在地上,伸出手在旁邊的石板上彈,口裡這樣唱著:「sol sol mi mi mi do, do re mi fa mi re mi, sol sol mi mi mi do, do re mi fa mi re do ……
  「菩提樹?」我說。
  她帶著迷糊的醉意,向我甜蜜地一笑。「do re, re re re mi fa sol, sol la, so mi do re, re re ……你來到這裡,你會找到安靜,你會──找到安─靜──
  「我家裡的是平台式鋼琴唷。那時候是很貴的。」酒精半退之後,她拄著下顎,望著廣場上的天空說,「媽媽堅持要買個我,把幾個櫃子才能放在客廳裡。她到底希望我成為什麼樣的人呢。那她又是什麼樣的人呢?我真的不懂。
  「她走了之後你過得好嗎?
  「爸爸對我很好。他不懂我,但是對我們姊妹都很好。」她偏著頭沉思地說。「小時候,我會提著紅色絨布的包包,裡頭裝著琴譜,媽媽就牽著我的手,帶我去上鋼琴課。一小時五百元呢,想起來真是浪費。
  「我覺得你有天分,應該繼續練的。
  「你說的天分是什麼東西?我沒有那種東西,我只是知道他們愛我,他們愛能夠把奏鳴曲集彈得分毫不錯的我。都是條件性。你是乖孩子,我們就愛你;你犯了錯,我們就不愛你,我們容忍你。
  「那你愛犯錯的媽媽嗎?
  「……
  「你能嗎?允冬。
  「呼……」她吐出一口長氣,把臉埋近雙手裡,「她認為,那不是犯錯,那是選擇。她只對我說:『姐姐,媽媽一要走了,好好照顧自己。
  「你能接受她嗎?
  「她不需要我接受她。」她轉頭看我並微笑。「她的世界裡只有自己沒有別人。而後果都在別人。
 
  山中的那夜,我在帳棚裡睜著眼睛冥想,黑暗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躍動。無法釐清與判讀的是情糾結在腦海,我的愛斲傷了我,卻不能給我答案。

  每個人的愛都是有條件性的,所以她現在在我懷裡。顫抖,哭泣,為她死去的孩子。而我知道,她不會與她丈夫離婚。即使如此,她也寧可蜷縮在這裡,不做自己的決定。我清楚地知道,清楚得足以割傷自己。

  而她的臉頰貼在我胸前。那弧形很美,抵禦不了一切似的皮膚蒙在隆起的顴骨上,讓我想到最初也是最後的吻。

  我的第一次的吻是來自琴姨,長我約莫二十多歲的女子,我母親的摯友。她來,總是圍一件深綠色波西米亞式披肩,那時我總懷疑她與母親是不同的人種。
母親恆常是俐索地穿了圓領衫和踩腳褲就到處跑,身上永遠充滿剝過的菜青味、廚房的油煙味。國三起,母親讓外文系畢業的琴姨每個星期六下午來教我英文,省一筆補習的費用。琴姨晚婚,又沒有小孩,小小白白的瘦瓜子臉,還有一頭濃黑的長髮,明明相當的年紀,甜甜的講話方式,淡粉紅色的唇膏,看起來卻比母親小得多。我們坐在收拾好的餐桌邊,整個屋子安安靜靜的。很小的時候,就聽母親說過,琴姨是個太過浪漫的人,這讓她一生不幸福。「不幸福?怎麼樣才是幸福?」我問。「就像我有爸爸,還有你跟妹妹兩個乖孩子呀。」母親捏我的臉頰。
  那時母親並不同我多說,後來我才知道,琴姨年輕的時候曾經與一個有婦之夫私奔,跑到別的城市住了幾個月,那男人最後還是被家人和妻子尋了回去。留下她一個人像場鬧劇,她為此自殺數次,都沒有成功。其後折騰了好些年,才終於嫁掉,雖然嫁得並不如意,但讓周圍的人都鬆口氣。
  琴姨很寂寞。不管現實中或精神上都是如此。
  有天她手肘撐在桌上偏著頭看我,「弟弟呀,你知道嗎?人生就像一顆苦藥。
  「甜的只有最外頭最外頭那薄薄的糖衣部分,就是用這麼一點甜去騙你去忍受全部的苦唷。」說著,她流下眼淚來。她睜的她那雙永遠帶著笑意、美麗的桃花眼,看著我,伸手撫摸我的臉頰,流眼淚。她的手上有她常用香水氣味,鈴蘭花香。
  從國二到高三,琴姨的精神狀況一直是如此,偶爾會失控地在我面前哭泣。但排除這之外,她是個好老師。她同我講了許多國家的傳說,譬如:日本人認為星星是有聲音的,那聲音近似「吉里」。從國三到高二,我從一百六十公分抽高到一百七十七公分,有時我突然覺得我懂她了,但那種感覺讓我加倍地寂寞。

  我有一種寂寞的感覺,想要更靠近。我不是所謂思春期的少年,但我渴望這個在我面前哭泣的女子。不管她的年紀,不管她的婚姻。

  於是有個寂靜的下午,當她正在埋首為我出英文試卷,我說:「琴美阿姨,我愛你。你呢?
  她抬起頭,彷彿要笑不笑的表情。換成是其他任何人,都一定會笑出聲來,甚或毫不在意地回答:「你這孩子,少開玩笑了。」但是她沒有,她不會:因為她是琴美。

  她塗著粉紅色唇膏的薄嘴唇張開了一下,彷彿要說什麼,卻又沒有。

  我捧起她的臉,親吻她。這件事幾乎是我做了之後才意識到的。她的眼淚瞬間滾滾而下。我吃到她唇膏的杏仁氣味,苦苦甜甜的。

  四個月後,她死了。

  我絕少跟別人提起這段往事。除了允夏,那時,當我跟她都是大三的時候,允夏在半夜打電話像我哭訴,她聽起來極糟,哭個不停,而且彷彿吃了過量的自白計似的不停說著她過去的事情。她從國中就開始跟男人做愛,第一個男友是國中同班同學,也不知道是在追求什麼,她說有時會一下課就跑到男友家裡做愛,「做到最後根本不知道是舒服還是痛苦,只是一直想,我要忘掉這個世界,我要忘掉這個世界。」夜裡,允夏的聲音泠泠傳來,綿長而破碎,伴隨著她的哭泣。「後來那男生的媽媽要他跟我分手,她說我是不檢點的女孩子。但是我不想啊,我不想一直這樣下去啊。

  在我們的初吻之後沒幾個禮拜,母親就把她的差使交卸了。我不知道母親是否察覺了什麼,她檯面上的原因是,琴姨身體太弱,無法再負荷跟我上課了。換來的家教是一位胖壯的大學男生。四個月後,琴姨在家中開瓦斯自殺,留下遺書說,她被診斷得了白血病,不想接受化學治療,沒勇氣繼續這樣活下去。

  母親跟我說的時候,我只覺得那寂寞更為深刻了。在我想像裡,有深深的雪,我和她牽手涉過灰白的雪地,「到北海道去,到西伯利亞去,……我們去看真正的雪,等你考上了大學,一定要去看看啊,那是真正的雪。」她說。琴姨二十多歲的時候曾經一個跑到了日本東北的山形度過整個覆雪的冬天,在那時,對於一個孤身的女孩子是很不可思議的事。那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琴美阿姨走近漫天風雪裡,就這樣消失了。

  她的死於我沒有實感,在我的想像裡,那一刻,我們相愛了,就永遠相愛了。無所謂分離。

  聽完之後允夏不哭了。她靜默良久,說:「你很寂寞。」
  「你也是啊。」我回答。
  「我不想,不想要繼續這樣子。」她說。
  於是她告訴我她愛上了我。我不置可否。事後證明那晚她的確吃了過多催眠鎮靜劑,那一陣子她失眠得很嚴重。而我並沒有告訴她,在山路上,我跟允冬發生的事。那件事情像根釘子,把我釘在了原地,讓我像個陀螺般地旋轉,總轉不出那塊地盤。

  念書的時候,允冬住在女子宿舍裡,允夏不習慣跟室友分住,社交又多,計在外面租了一個小套房。她總是把流行音樂放得震天響。有時我跟允冬去她房間玩的時候就知道了。允冬喜歡整潔,一去就忙著幫她收拾內務,忍受不了那些混亂似的。

  我們大三的時候,允冬已經大四了,準備著就業的事情。允冬即將離開社團,離開我們學生的生活圈,讓我極度地感傷。送舊晚會上,她的社會人士男友破天荒地同她一塊兒出席,大家祝福她們,揶揄她們,我坐在離他一段距離的位子,感覺到過去龐大的影子一瞬間化為事實。那個男人相當普通,雖然看得出來是個好人,但是我感到憤怒。

  允夏看出了我的焦躁,她笑鬧著逼我乾杯,那天大家都喝了酒,歡騰笑鬧。最後,允冬與男友起身離座,表示要先離開,引起其餘人「要去自由活動啦?」「小心哦,不要擦槍走火造出孩子來啊」之類的調侃,允冬笑著沒說什麼。她走之後,帶著七八分醉意的我被允夏用機車領回她的房間。

  我歪倒在她的床墊上,房間很小,木板地上放一床墊子就是她的起居沙發兼睡床。衣櫃、電腦與音響放在另一端。他去倒水,我一口就喝乾了。他看著我,說:「你知道嗎?我是很喜歡你的。很喜歡,很喜歡。」我的身體那時不太管用,但頭腦火熱而清醒,從我眼裡望出去,允夏像是個朦朧的,大一號的允冬。我也喜歡允夏,喜歡他的單純、直爽、不壓抑。但那不是愛。

  允夏灼灼地看著我,把她的嘴唇貼上來,有適才雞尾酒的甜蜜香氣,他把我的襯衫脫了,我沒有反抗;她吻我,我也回吻她,我撫摸她,撫摸與允冬相同的那一半血液。我感受到允夏火熱的體溫,但背脊後頭允冬的溫柔向鬼魂一樣擁抱我,冰涼的,砭骨的。她順手將燈關了,黑暗中,我分不清到底是誰。那冷,那熱。

  結束後我才感覺到月光,從小窗戶外曬進來。照在允夏熟睡的臉上,藍色的,藍色的輪廓。我忽地開始流淚,我摩娑她的臉,到底我們都在追求什麼。

  我在自己的啜泣聲中慢慢睡去。
  醒來,昨夜的迷醉與混亂從身上流乾了。一個絕無僅有、清爽的星期六早晨。
  允夏沖涼的聲響將我從睡夢中喚醒,她擦乾頭髮走進狹小房間,水珠甩到了我臉上,接著換我洗。那時已近夏季,昨天晚上的衣服重新穿在身上,黏答答的觸感,人的體味。我覺的腔子裡是空洞的,空洞地淋著水。彷彿一支塑料保齡球瓶,被迎面滑來的球清脆地觸倒。

  「早啊。」沖完澡,我說。
  「早。」允夏抱膝坐在床墊上,露出一點不自在的微笑。她攏攏自己的頭髮,說:「該去辦正事了罷?
  我點樓,艱難的吐出:「……抱歉。
  她轉身去拿鑰匙,背對著我:「別說了。

  那天早上,我們和允冬約在學校的社團活動教室,要把這學期最後的活動宣傳計畫討論好。時間已經遲了,但是我知道允冬會等。她會慢悠悠地一個人坐在教室裡畫她永遠畫不完的塗鴉。

  到了學校,允夏去停車,我先步入教室。

  允冬抬頭看了我一眼,「你遲到了。
  「嗯。
  她打量了我一會,發覺我穿著跟昨晚一樣的衣服,便調侃地說,「昨天沒洗澡哇?
  我沒回答,這時允夏也進來,聽了這句話臉色就變了。她木然地看看允冬,又看看我。「你倒還沒提自己,昨天跟男朋友去了哪兒呢。」允夏僵笑著走向我們。
  允冬皺眉苦笑,彷彿很難堪地應道:「沒去哪兒,他陪我散散步,就送我回去睡了──」這時她突然領悟什麼似的閉上了嘴。允夏的臉益發地白了。
  「他昨天是在我那兒過夜。」允夏脫口而出,「就跟你想的一樣,沒錯。
  允冬的臉這時呈現一種彷彿不像在生氣,反而陷入了一種狂喜難以自持的
境地。「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她發抖地問。
  「就跟你為什麼還要跟你男朋友繼續交往的道理是一樣的吧!」允夏說。「你憑什麼生氣?全天下的便宜你都要佔?
  「你不要那樣跟我說話!
  「那好,反正我也不要你這種姊姊!」說著允夏就抓著手提包氣沖沖地瞪了出去。
  留下我和她兩人,好一陣子的寂靜。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我就看見她的淚水滑落下來。我掏出手帕,想幫她拭去,但一碰到她的皮膚,她猛地往後退,「別碰我。拜託,別碰我。」於是我把手帕留在桌上,退至一旁。
  「謝謝。」她氣若游絲地說。
  那是我無法明瞭的一個時刻,愛情彷彿是支雙面刃。天生要吃兩種血液。
  我看著允冬哭泣,直到她站起來,走向我。
  「我也要走了。再見。」她說。
  我本想挽留她,伸出了手卻震懾於她手臂的灼熱,乾燥而滾燙的。她低頭看了一下,又抬頭看我。輕咬了一下下唇,便冷然的放開我的手,擦過我的肩膀,真的走了出去。
  允冬、允夏姐妹的關係並沒有因此而破裂,相反地,她們一下子就好像從沒發生過任何事似的和好如初。而後來,允夏的躁動不安因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而宣告結束了
  離開學校之後,我始終與允夏保持著連繫。年前她忽然告訴我,她要結婚了,理由是懷孕。「本來是要打掉的了,誰知道孩子的爸爸堅持不肯。」她說,「硬逼著要結婚,被纏了一陣子,只好答應了。
  允夏這麼說的時候,彷彿在數說一個惹人厭的推銷員,允氣很不耐煩,但仔細聽卻又帶著連她自己也難以察覺的笑意。那男人原本是允夏蜻蜓點水式的社交生活中的一個過客。卻失了歷來過客該有的本性,認真與她共譜生活。後來她們就真的結了婚。

  在這七年之間,我交往過一些女子,又與她們擦肩而過。那些心情平淡的像一口春茶。又彷彿獨自一人才是常態,偶然的同行,終要走開。

  下午寂靜的小公寓,如今的陡峭。車聲滑過,我將平靜下來的允冬從懷裡放開。
  「你總是太想為自己人生負責,反而負不了責。」我看著她說。「小孩,責任,家庭,都是一樣的。就連到了這步田地,你也絲毫不打算振作起來。你到底想怎樣?人死都死了。
  她無聲的搖頭,咬著下唇,望向一邊。如同以往一樣擺出拒絕傾聽的姿勢。
  「你永遠不會快樂。你只能活在自責,無止盡的自責,跟矛盾裡面!」我突然憤怒地對她說。
  「我不要看你這樣!我不想再管你了。其實你很任性:你一直期待被原諒!不管你做了什麼,你都期待我不斷地原諒你──
  「咿……」她像一支琴絃繃斷似地發出一聲撕裂的聲響。
  我靜了,這是她這幾個月來第一次發出的聲音。
  「嗚……」她發出細微的哀鳴,掩面哭泣。「他是被撞死的……
  「誰?
  「孩子是被撞死的,小叔回家倒車時,孩子太矮了,從後照鏡看不到,就這樣輾死了。但是我不能說,他們要我忘掉……改口說孩子是不小心從樓梯上摔死的,否則小叔會被起訴,被抓去關。他們說:孩子死了不能復生,不必連累活著的人……但這件事情存在,它是存在的,為什麼他們不承認……」允冬失態地痛哭,幾乎都要岔了氣。「不要抹煞我的記憶,它是真的、真的存在的……」說著,她抓住我的手,「跟我做愛,求求你,跟我做愛。」她說。

  我懂她的意思的,於是在微微燠熱的下午,我們嚐到了過去無數次心酸的拒絕,彷彿經過這麼多的時間並沒有學到什麼,只是像矇上了眼睛的飛鳥,不斷地翱翔、死亡。春潮湧起,苦澀的大海。兩個人的寂寞,等待,碰撞之後,就不那麼鏗然而冷漠。我讀得出她眼中的渴。
 
  淅瀝瀝的雨聲響起。夾雜窒悶的春雷,忽遠、忽近。那窗外瞬時的灼白電光令我心驚,潮濕的土地釋放氣味。我的心情卻像早晨母親剛剛洗好、燙平的衣服。我伸手撫摸她的臉,她閉上眼睛,睫毛顫動地。一切亂轟轟的事物突然都沉寂了,隱隱中卻有另一個聲音在喊:
  更多,更多,更多……

  那時怕我們只是一把剪刀,合攏的時日只是為了剪開來。那些追逐著,被忽視的時間,只能用另一些時間彌補它。凝視著她裸露、消瘦的肩膀,我問:「當初為什麼堅持跟他在一起。
  「他不讓我覺得髒。」允冬拉起被子,彷彿覺得冷,卻不挨近我,「許多男人讓我覺得蠢,而且髒。但是他不會。
  「我也是嗎?
  「你?」她看著我,微笑,「你這個人太紊亂。我怕。」話裡並沒有責備的意思。
  「後來想想,或許是『遠』的緣故。」她說,「也許接近到某種程度,我也會覺得他髒。但我和他似乎是近不來了。」於是我擁抱她並且握住她的手,那是我能給她的,最大的安慰。
  肉體的沉默像一張地圖,讓人盤旋、迷惑。

  「我媽媽──」小寐又醒來後,她忽然開口說,「我幾乎都記不得她樣子了。聽說她住在別的城市……,剛聽到她的消息,那感覺很奇怪,我一直試圖把她想成不存在,但她的確是存在的,好端端的在另一個城市。她在我的心裡像一個死去的硬繭。我那時候的想法現在回想起來是很固執的,心裡想去逼她做一個選擇
,而那個選擇是互相排斥的。有『他』就沒有我們。既然走了,那就不准他有回頭的機會。然後我就一直為了維持這個固執的想法而過了這麼久。
  「我在精神上謀殺了她,就像他們對我的孩子所做的一樣。孩子長到四歲就這樣消失了,要怎樣我才能感覺到她真的存在過?如果沒有一個人可以同我提起,我要怎樣才能告訴自己他存在過,真的、真的存在過?
  我緊抱著發抖的她,將我的臉貼在她的臉頰上,「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我知道你不會……」她低微地說。
  那笑,那撫觸,都生澀彷彿不在同一世了。

  閉上眼,雷電劃過,靛青的顏色流下成為一朵白蕊白心牽牛花,開在黃土地上。亂石壘壘的墓園,異常悶熱的四月。翠綠藤蔓蜿蜒,爬過一座一座的墳墓,散佈在高高低低的小丘陵,粉嫩的花朵旋開,粉紅,蔚藍,靛紫,魔幻如星。黃土小徑裡,車輛開過,灰塵揚起。我看見母親奮力的背影。
  「還是找不到?
  「快找到了。

  每年掃墓,全家總是要重新再尋覓一次埋藏在荒山菅芒中的祖墳。因為講究風水的關係,新的舊的墳重重疊疊地蓋,總是有不同的風景。父親走在前頭,母親走在後頭,提著雞鴨,一身汗地找它的位置。某氏顯考之佳城,換了紅磁磚,讓我們倒也搞不清是不是去年的那個好鄰居了

找到了!」父親喊。母親歪歪斜斜地尋聲跟過去,一年過去,雜草灌木又密布了整個小小的墳,我們拿出備好的鐮刀、鏟子,將它們一一除去。每年我們總會陷入同樣的一種小小的焦慮裡:墳呢?墳呢?找不到……。

  馬纓丹帶著草香,盛放在墳旁,從花心一圈圈的顏色變出去──紅色,橘色、黃色,父親一鎬子將它鏟倒,花就應聲委地。
  「這花最毒,碰不得。」父親叉著腰自言自語地說。
  「不吃它,也毒不了你。」我悶悶地應道。

  白日照耀,燙熟了的雞在光線下漾著油光。我和其他手足們一起剝著鴨蛋殼,把蛋殼灑上墳墓。帶著一些些青青色澤的蛋殼,被灑在墳土上。那是要給祖先添屋瓦。
  
  早晨,牽牛花肆恣地開,成為墓區突兀的色彩。我在風沙滾滾中,想著,琴美阿姨的墓不知道在哪裡?她沒有小孩……。或許她沒有墓,成了一罈小小的骨灰。我不敢問,也不能。線香的悶薰氣味浮起,香腳的染料因著汗,將我的手心染的茜紅。一片茜紅好像要流下來。汗水氤氳了我的眼睛,流下去,流下去,像允冬,像琴美,像我抓不住的任何東西。暈眩的幻想中,我持刀逼問母親琴美阿姨到哪裡去,並且抗議這些年來母親把她當蒸發掉一樣地絕口不提太不公平──但是沒有,我兀自地沁著汗,什麼都沒有做。像一個跑著跨欄比賽的少年,一個一個地越過了,卻被中途一道無名聳立的泥灰大牆給硬生生擋住。於是停在原地,從此再也沒有長大過。

  我終於向允冬談了琴美的事。在愛過之後的夜晚,我們泡了一壺茶,用聲音繼續追述以前的種種。在談到琴美,談到她的死後,我終於第一次為她哭了。我哭的時候,垂著眼睫傾聽的允冬反而加倍的寧靜,嫻雅。人總是要用一個人的傷治療另一個人的傷。

  巨大的寂靜、背後彷彿又有巨大的躁動不安。一切都化為灰燼,又在灰燼中重生出一個形體。允冬蒼白,纖細,靜脈分明的手抓著我的手,她的手好冷。我像個小孩不停地哭。彷彿只有在她面前,只有在這一刻,我才可以是完整的人。她沒有叫我別哭了,只是那樣握著我的手,像被踏住了靜音踏辦的鋼琴,雨靜靜地下著。

  臨走前,允冬指著桌上花瓶裡,整束連莖葉都是白色的紙花說:「這是允夏送給我的,這陣子她迷上做這種小手工藝。
  「她叫我按照自己的意思塗上顏色,但我一直擱著。下次來的時候,記得告訴我你想把它塗成什麼顏色。」她微笑地囑咐我。
  「好的。」我說。我撐著她的紅傘離去,她在小小的窗台看我。

  原本髒汙的泥濘,一瞬間有了曖昧的青草芳香。此後,工作耽擱了一兩週,雨一直下到我再來的時候。

  我站在玄關,拆開藍色的信唇,信裡頭她這麼寫著:
  「我把公寓退了,回家去看看爸爸。從婆家搬出來以後他一直很擔心我。接著,打算去媽媽在的城市找她,我有她的住址。離婚的申請書已經提出了。這些瑣事做完之後,我要想辦法找個工作。再跟你聯絡。

  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抬頭,沒署名的訊息。但這次我已不覺得寂寞,彷彿她只是去巷口走走,很快就會回來。翻到背面,斜斜地又寫了一行字:
  「等我,再多等一下。

  雨停了,不再繼續落在寂寥但擁擠的大地。我將那束紙花帶走,心裡已經決定了它的顏色。但不急著塗上。抱著花束,我走在公寓頭下的街道上,忽然有一些溫柔的叮噹清響飄落。我抬頭尋找,一個又一個相似的鐵窗,直到發現四樓某戶人家種滿綠意的窗台外高高地懸著一個鐵風鈴,迎著雨後的微風擺動。
  

  細碎的音符慢慢墜落在我身上。好美麗的世界,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