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3日 星期三

第18屆臺大文學獎 小說組決審會議記錄

臺大文學獎小說組會議記錄

評審時間:2015/12/04 14:00~16:00
評審地點:第二學生活動中心601
評審:石曉楓(以下簡稱石)、吳明益(以下簡稱吳)、陳雪(以下簡稱陳)
主持人:劉亮雅(以下簡稱劉)
記錄:張育榕

評審過程

主持人劉亮雅老師:大家好,我是第十八屆臺大文學獎小說組決審會的主持人。今天我們的三位評審都是重量級學者和作家,讓我先為各位介紹一下:石曉楓教授是臺師大國文系教授,研究的領域是臺灣及中國的現當代文學,自己也從事創作;吳明益教授現為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剛獲得臺灣文學金典獎中圖書類長篇小說金典獎,他有大量長篇文學著作,如睡眠的航線》、《複眼人》、《單車失竊記》等,其中更有多篇小說翻譯成多國語言譯本;第三位評審陳雪老師以同志文學及鄉土小說聞名,其著作如《蝴蝶》被翻拍成電影,《橋上的孩子》則譯為日文本,而同志小說《附魔者》、《迷宮中的戀人》、《惡女書》皆備受矚目。我們先請三位評審發表對此回入圍作品的看法。



石:亮雅老師、明益老師、陳雪老師,以及在場的各位同學辛苦了,大家午安。其實這是我第一次看臺大文學獎的作品,非常驚豔,因為這十七篇決審的小說作品裡頭議題非常多元,思想也很深邃,我認為自己二十幾歲時應該寫不出這樣的作品、即使是現在也一樣寫不出來,所以真的只有由衷的敬佩。當然兩位小說家(吳、陳)或許不覺得怎麼樣,但因為我不是寫小說的、創作文類非屬此項,所以覺得收穫非常大。
稍微談一下我對這十七篇小說的觀察。十七篇小說的技巧都非常好,已經不是單一講述故事的方式,幾乎每一篇小說現在與過去或者真實與虛幻的交錯都非常繁複,畫面切換也很純熟,因此我覺得目不暇給。這當中也有非常多奇想,比方說人跟動物交換身體的情節,或是從現實的情境跌入另一個異次元、類似穿越劇的情境,也有吸血鬼之類鬼魅的故事。不過這些奇想都不是憑空設立的、都不是天馬行空的想像,當中有許多虛設的場景具有寓言性,比方這十七篇參賽作品中有一篇灰指甲的人〉,其實有點隱喻社會適應不良症患者;另一篇〈瘟疫〉當中其實在談冷漠的人際關係;還有一篇〈幸福的鬼〉,其實在隱喻「空心人」的情境。非常多作品在談論這些議題的時候帶我們碰觸到所謂「世紀病」的問題,因為處在這個「世紀病」的情境之下,要提出許多對抗虛無的方式,所以非常有趣地,我在這十七篇作品中發現很多生理性的宣洩,像有一篇小說篇名就直接寫著「他那麼硬」,裡頭不斷提到性器勃起,感覺得到賀爾蒙分泌非常旺盛;還有像是〈瘟疫〉以及〈我所知道的二、三事〉,時不時會出現主角自慰的段落。有些時候我會疑惑這是為了情節而情節,還是作為一種對虛無的抵抗嗎?但我知道小說的作者都是有想法的,對社會有敏銳的觀察。
如果回到頭來談我對這些小說一點小小的建議,我覺得在意念都很好、也非常有想法的前提下,最後就要回歸到思想表達及技巧的問題。首先談到技巧這個部分,因為短篇小說篇幅有限,所以更要注意到情節架構的縝密性,有些小說我不太能理解為何構置某些段落、情節或場景,它們有什麼意義?短篇小說的篇幅很小,非常緊湊,一定要做有效的利用,不能容許浪費情節。第二點,作者一定是有思想要表達,才會藉由小說呈現、才會構設故事情節,可是思想的表達有它內在的邏輯性,也就是當你用小說的情節虛構、有一些象徵隱喻之後,這裡頭每一個段落、背後每一個邏輯能不能說服讀者,讀者能不能夠通透地去詮釋這整篇小說,而不會覺得裡頭有bug。有些作品情節中有漏洞,讓我覺得有些部分有點牽強。所以你一定要知道你要表達的整體概念是什麼,可能有幾篇小說有這樣的缺陷,希望大家多注意一下,這是我小小的建議,謝謝。

吳:亮雅老師、各位評審,大家好。這也是我第一次評臺大文學獎,我已經有三、四年沒有評任何文學獎了。這次評校園文學獎,我有一點私心,希望跟台大的老師們交換評一下,不然如果都不評審的話,我們學校就會找不到評審,因此也想邀請劉亮雅老師到我們學校去。這次因為太久沒有評文學獎的關係,我在排序的判斷上也許會有誤。在課堂上看同學的作品時,我通常也不會為同學的作品排序或指出他們的缺點,可是在看完他們的作品之後,我會推薦他們一些作家,讓特定的同學依其作品的特性去讀,希望可以帶他離開他現在的階段,因為也許此刻寫的這篇作品不是特別好,可是也許以後你就完全變了也不一定。
我在看這些作品的時候,我覺得小說最重要的是「小說感」,這非常抽象,大家不一定能認同我的說法。關於「小說感」,有時候我們看新聞也會有,或是生活中的真實經驗也會有,而無論你以什麼技法寫小說,只要寫出來沒有「小說感」,這篇小說就是無效的,無論結構多漂亮、內容多縝密,它還是無效的。此外,我也很希望看到同學的風格,因為我在研究所教創作的時候,常常看到很多同學的文字變來變去的。不是說這樣不好,而是在現階段,也許你找到一種屬於自己的節奏和風格,然後讓別人可以慢慢辨識出來,一看就知道這是哪一位同學的作品,反而是一開始起步的一個方式。
第三我才會思考題材的問題。因為很無奈的,我們的人生經驗都不是特別突出,我相信台下的各位跟我這一個世代是一樣的,人生經驗很貧乏,所以美國作家法蘭岑說過,每當他到寫作班看到大學生的作品,大概就是兒時記趣、大學校園生活、校園生活與家庭生活的關係,只有這三種而已。事實上雖然這十幾篇作品有很多樣的手法和內容,但看得出來大家的經驗也就是在這三個層次上,這是很無奈的大家要面對的一個問題,包括我也是一樣。所以能不能從其他地方找材料,如這個時代的新聞,或者你閱讀的歷史,其他人的經驗……,我認為這對於一個作家要寫得久、寫得深,是很重要的。最後一點是情感。我上創作所的課常常會有同學因為讀多了日本的小說而跟著寫得很血腥,我會問他:「你心裡真的有恨嗎?比方說,你會想砍我嗎?」他明明情緒、精神上不是一個如此偏激之人,但卻硬要寫這類題材,讀起來就很空洞,就算你寫說要砍我,我也沒有恐懼的感覺。我也告訴他們,如果真的有恨一些人,比方恨父母、恨師長、恨男女朋友,這是一個情緒上的存在,可以產生各式各樣的變形;但如果它不存在,你很難捏造出來,即使捏造出來也很難騙到我。
最後,我在讀這些作品時,難免落於主觀判斷。我永遠落後於這個時代,即使我跟你們差距二十歲,我還是落後於你們這個時代,我不太能理解你們這個時代年輕人的思維、邏輯和想法。我想到一個文學圈的前輩,他已經不再評文學獎了,理由很簡單,他認為他的美學已經不被這個世代接受了,所以他不願意再用他的美學框限這個世代的想像。所以待會我在講每篇作品的時候,各位要想像成那就是我的美學看出去的世界,未必完全準確或能幫助到你們。謝謝。

陳:謝謝大家。這次當評審剛好是我正在休息的時候,所以我花了滿長的時間看這些稿子。有些稿子我看了好多遍,我會一次一次去讀,試著理解你們透過無論寓言、象徵、魔幻或超現實的形式想表達什麼。我覺得文學獎其實是一種必要之惡,它的存在有一些原因,但參加文學獎的同學可能也遭遇過兩難,不知道自己的小說是不是可以參加比賽。我們坐在這裡評審並不是說誰比較好、誰比較不好,我覺得這難以像歌唱比賽、體育競賽有個標準可以明確選出誰是冠軍誰是亞軍,但我們還是要憑藉我們個人的創作經驗、閱讀經驗或是美學、甚至是對小說抱持的信念,希望用比較公平且用更多元的方法試圖從參賽作品中評選,這是相較之下的結果。
於是我就在想自己的評審標準是什麼。在小說比賽,我希望我看到的是一篇完整的小說,像是其中有篇參賽作品,我猜想它其實並沒有完成、它可能只是一個比較龐大的寫作計畫中的一章,這樣的作品也會吸引我,可是我會考慮在比賽、在評審的時候,我該如何定位它。
我認為你們的作品會讓我深思是一件好事,我也是在二十歲上下這個年齡開始認真、專注決定要寫小說,這個時候不可避免地會有一些學習和模仿,會被自己所深愛、仰慕的作家的風格所影響。這是好是壞,我也說不上來,但我在這次的作品中看到這樣的現象很強烈。我想,值得高興的是你們都還在創作,而且創作出有一定深度的作品,使評審傷透腦筋、不停思考你們要透過作品傳達什麼。
我知道你們已經閱讀很多小說,對小說這個文學類型也有一定程度的理解,我想你們跟別人比較大的差異就在此。我這幾年做了好幾個學校的文學獎,我覺得這次臺大文學獎作品讓我感受到比較大的不同就是你們閱讀過比較多小說,有時在一些較年輕的文學獎會看到各式各樣的著作沒有錯,但你會知道有些人對於小說的閱讀經驗還不太夠,他會有更多奇想,而他的奇想比較屬於亂想,可能他比較缺乏寫實主義的基礎、比較沒有那麼多閱讀經驗支撐。這次的作品雖然仍可看出受了某些作家、某些思潮的影響,但至少知道大家還是喜愛文學、喜歡閱讀,這讓我感到高興。
最後結果會如何,我想這真的就只是一個經驗吧。還是鼓勵大家多閱讀,而且閱讀較難的作品,也在自己的小說中試著要求自己提出困難的問題,並用困難的方法解決。謝謝。

第一輪投票

劉:現在讓我們討論第一輪的投票方式。

決議每位評審老師勾選五篇


劉:我們先從得到一票的作品談起。

故事

吳:這篇的作者應該是中國的交換生或留學生吧,從角色取名可以辨識出來。我之所以選這篇是因為它的文字很流暢、很成熟,沒有讓人覺得生澀的地方。到中段開始帶有奇幻色彩。我個人覺得這篇作品就如剛才陳雪老師說的,似乎只是個開頭而已,像是篇沒有完成的作品,它原本應是很大的故事,卻只講了一個頭。作者的文字能力是不錯的。

石:這篇我沒有什麼意見,它其實是我心目中的第六名,我只是因為前面有更喜歡的所以不得不捨棄。它的開始很明快:天白清晨出門走了一圈,回來就沒有家了。是個明快的起筆。前面走的是正常路線,在一個符合常理的踏實的情境展開。差不多到第三頁出現了個又高又瘦的身影之後,它就產生很大的轉折,從這裡開始發揮想像力,天白走到了故事書裡頭。這裡面有對命運的掌握或是對現實的難以逃避,比方:到底是誰寫了這本書?寫了這本書後創作者能不能控制?之後創作者本身也在書中迷路甚至被擺佈。對現實能否逃避、王子是否就是主角最好的歸屬,以及最後很妙的,當主角又從故事情境回到現實,他收到一張電影票,我認為從書到電影是很棒的開展,彷彿不斷輪迴,所以剛才有評審說覺得這只是第一章而已,應該能繼續開展下去。我覺得這樣的層次感做得很好。只是回到我剛才所說,我覺得當中有些情節點沒有發揮它應發揮的作用,所以被我扣了點分。

陳:這篇我也給了滿高分。缺點是他把一個比較大的故事用小的篇幅來寫,所以有些東西比較跳躍,難寫細或寫得有說服力。但是概念很好,且文字流暢,頗有韻味。這篇讓我想到黎紫書的《告別的年代》,敘事都是一層又一層且後設形式較重,思考寫作這件事的力量。也許這比較不是筆者想辯證的東西,但它實際上會讓讀者思考書寫是否能讓事物成真。

吳:這位同學如果在現場,建議他可以看Paul Auster的《黑暗中的人》這類型的寫作方式。

陳:是的,可以去看看別人如何把這類型的東西展演得更好。我覺得他可惜在潦草了些。

乾澀的風與黑夜

陳:這篇我看了好幾次。先說它的優點,它的文字能力很好,但缺點是它使用很多敘述和很多象徵、非常努力想要描述,可是其實它沒辦法打動人。至於為什麼我還是選了它……它非常像村上春樹,而我猜這位作者讀了非常多村上春樹的小說,並且受到他的小說中各種文化的影響,包括喜歡的音樂、引用的歌曲。這是我選擇上的兩難,我知道你想表達什麼,也知道雖然結果看起來是空洞,但你企圖要用一種方式把這個空洞描述出來,並描述這個空洞是一種虛無、使你們這樣年紀的人受到什麼衝擊和帶來什麼影響。所以這篇小說到最後似乎不能給人很大的感動,也是因為它內在要闡述的不是動人的東西,而是像個風箱、裡面有風在旋轉,我們試圖去聽裡面是什麼聲音,但卻無法描述我們聽到什麼。
而裡面有一點,即使我認為沒有非常成功,但效果還不錯的是,裡面描述的這倆人一起度過的幾次生日,雖然有些設計並沒有達到它戲劇性的效果,但他倆人每一次相遇都圍繞著生命的意義、生命的價值、生是什麼、靈魂是什麼等村上春樹小說中常思考的重點,並不經意地表現出友誼,即便這個描述方式有些意義上的華麗。也許這個作者本身也不知道,又或是他是有意,最後他依然寫出了兩個人之間的友誼,而這份友誼是在彼此一次又一次陪伴下達成。我覺得這篇小說有它的缺陷,也有它好的地方,正是它的缺陷和優點使我非常困擾和困惑究竟要不要給予它支持。
我想建議這個作者,無論你讀了村上春樹或沒有,都請你暫時先別再讀它。我覺得村上春樹可以這樣寫作,是因為他其實在三十歲後才開始寫這種題目,也就是說其實你們兩者想表達的東西非常相似,但為什麼你還無法給我那樣的感受,不是年紀的問題,而是村上春樹真的在很年輕的時候就閱讀非常大量的文學作品、聽了非常大量的古典音樂,你所想指涉的文化指標,他都真的大量汲取、大量接觸,甚至在他年輕時有許多服務業經歷讓他經歷大量人性、時間和現實的磨損,最後他才能把空洞表達得如此準確。他大量閱讀,且對世界已有足夠的掌握,就像畢卡索也不是亂畫,而是徹底經歷過寫實主義的訓練。
我想告訴這位作者,我覺得你很有天分,而且你肯碰觸那些現在年輕人不再碰觸的東西,如音樂之類,我覺得這是珍貴的。但不要只從村上春樹汲取這些東西,而是把他當成一個引路人,假設你真的喜歡,就去把作品全部聽了,不要只把他當成象徵似地只汲取一點點。如果你暫時還無法做到那樣,那你不妨把村上春樹先放著,把那裡面你覺得很酷、覺得準確傳達出你的心聲的東西先放下,先去做些你現在還不熟悉的事、去生活、去閱讀其他作品,最後你還是會和他不謀而合,在你寫更多作品後,你會了解他所說的那種空洞,而你似乎終於可以準確捕捉。基本上我仍給予這份作品肯定。

吳:相當同意陳雪老師的說法。村上春樹寫作起步很晚,所以大家看他寫的青春期作品不太像青春期。1960~1970的日本正值全共鬥學運時代,校園中充滿左翼鬥爭,所以這些小說背後有很巨大的政治社會背景,只是臺灣的讀者讀不出來。到中期,他開始思考為日本為什麼變成這樣的國家,大概從兩個地方思考這個問題:一個是戰爭,所以他寫《發條鳥年代記》,也就是二次大戰及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後參與的種種現代戰爭,使日本這個民族在精神上產生的轉變;另外就是現代創立的宗教,像奧姆真理教。這類宗教的蓬勃也象徵了日本在經濟生活之外巨大的心靈空洞,所以一路下來到了《1Q84》,他對宗教部分越寫越深。他是有脈絡的,但通常我們年輕的時候讀村上春樹,我們會以為他就是個喝咖啡、聽爵士樂的作家。建議找個時間再重讀幾部村上的重量級的作品,然後再思考一下這個表達方式是否和你完全契合。

石:我認為這篇對生存情境的表達有一定功力,氛圍感營造也足夠。但是我讀這整篇小說時感受到日本翻譯小說的味道實在太重了,當中不斷大量出現關於唱片、關於時間、關於名稱的各種標示,還有語調「喔」,甚至「小垣」這個主角,會讓我一直想到《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中的島本,是個神祕的女孩子。而我不只讀到村上春樹的味道,有些段落讓我覺得很像吉本芭娜娜寫的。我不得不承認作者對於日本翻譯小說的語調模仿得非常到位,可是他模仿到所有好處,卻也模仿到所有缺陷。比方裡面出現一些不知所云的句子,例如寫小垣餓了:像是無論再怎麼努力用掃帚把地上掉落的黑頭髮掃進畚箕裡,總是會有三四根落在邊緣以外,而在那同時門鈴又忽然作響的肚子餓。我不太了解這究竟是怎麼樣的肚子餓,完全不曉得他要表達什麼。我覺得作者真的很厲害、很會模仿,但是因為模仿痕跡太重了,我希望讀到更多有你自己腔調的作品。

我所知道的二、三事

陳:這篇可惜在有些說教。另外從章節就可以知道,我認為他不一定有能力把這篇寫得很大,實際上這只是個開章,當然到最後就會知道他其實用了個敘事技巧,彷彿可以魔術般地讓事情成真,只是可惜並沒有。會選這篇鼓勵作者是因為此篇作者基本文字能力都沒有問題,只是會故意把句子寫得比較玄、比較複雜,我認為這位同學讀過較多作品,深受其益也深受其害。我想告訴這位作者:我知道你的程度很好,也知道你讀了很多書,但你必須要放下想讓作品看起來很厲害或是想讓文字看起來很難的想法,這樣才能傳達出你想傳達的更有哲理、更富於哲思的思維,否則你會受到限制。當我讀到〈之二〉我就知道他要開始展開一些東西,這東西也滿村上春樹的,這些東西如果再用幾萬字或是複數章來鋪陳會非常好,只是也許以你的程度目前無法做到。小說作品會表現出你所關懷的事物,也表現出你的限制,你看到你現在只能走到這裡,那你未來可以再用什麼方式把你想講述的東西鋪陳、敘述得更好。我肯定你的才華。

吳:陳雪老師剛提到這篇有鋪展更大的可能性,但作者可能還沒有這個能力,可以從第三頁看出來,在寫爺爺奶奶的故事時變得非常平凡。因為以一個年輕人複述爺爺奶奶的故事,這位作者的文字能力暫時傳達不出這是上一代的動人經歷。另外如果要寫一篇立體一點的小說,你要能進去爺爺奶奶的人生,目前看起來作者還做不到,以至於〈之一〉中很棒的文字結構到〈之二〉就沒有了。

石:這篇滿有意思的,架構從〈之一〉、〈之二〉、〈之三〉到〈尾聲〉,剛看的時候還覺得這作者未免太偷懶了吧!但後來再看,他大概在每一章都架立一個情境談他要談的概念性的東西,而到最後的〈尾聲〉我覺得滿棒的,他說我們永遠無法「為故事安上滿意的休止」,所以不如「小心攜帶所知道的、關於彼時此地的二三事自由自在地穿梭在城市中吧」。其實這篇我一直在想他要怎麼收尾,而這樣的收尾確實滿漂亮的。但我也覺得這每一個段落其實應該開展出更大的情境跟場景,所以你會發現這裡頭作者很有想法,他對時間、空間、折疊、縫隙、光影、真幻……種種命題他都有很多思考和討論,可是因為全部擠在這麼短篇幅裡,使得每一樣都只點到一點點,有點分歧,甚至因為講不清楚而導致晦澀。我覺得這位作者才氣很夠,但是他可能需要更大篇幅來鋪展。

單飛鳥

石:這篇小說乍看之下好像沒什麼特殊之處,感覺好像也是交換生或留學生寫的。因為我最近看了非常多中國70後、80後將在臺灣出書的作品,我覺得這篇相較之下一點都不遜色,以一個學生寫出如此作品,功力很強。這篇時間點落在主角張小玄高三到大三,很明顯在寫關於成長的困惑、成長的孤獨,裡頭提到米蘭•昆德拉的《玩笑》,探討關於命運的給予和剝奪。探討命運的議題,最後其實是很宿命的,可是他又有種坦然迎面而戰的勇氣,在學生生活可能的範圍內,他把場景拉到旅行的情境,變得較開闊和自由。其中不斷論辯的一個概念「當命運剝奪你某些東西的時候,另外一個契機也開啟了;當契機開啟的時候,可能另一個破碎的東西也被剝奪了」,不斷有生命經歷的映照和論辯。單飛鳥張小玄選擇去西班牙過一年,對旅途中所有發光片刻的嚮往還滿動人的,即使以情感的捨棄、青春的焚燒作為代價,那也值得。小說在前面曾提到張小玄給男主角邢沐莊的信,作者把它放在最後,是很高明的設計,像是種預示、又是種總結。寫到最後謎題揭曉,生命就有了面對命運的真實感。這篇小說在很平凡的事件裡,寫得具有豐富性且完整,我很喜歡。

吳:這篇小說的優點如石曉楓老師所言。但我覺得它比較缺乏小說感,它可以是很不錯的散文,如果把第三人稱都改成第一人稱就會是很棒的散文。另外它在這短短一萬字內,居然提到多達七本書,好像很想讓大家知道他讀過很多書,每隔幾段就寫一本書出來,我很少看到小說這樣敘述,這比較像散文的表現方式。有時候你必須把這些書的內容化於情節之中。

陳:我的想法跟吳明益老師比較像。我不會做散文和小說的對比,但我覺得他企圖想表達的東西沒有用更多的敘事和情節展現,而是借用他覺得比較好的書裡的比喻、書裡的段落、甚至就是以某本書作為象徵來呈現。還有我覺得他寫這段旅程,可能因為篇幅僅有一萬多字,他沒有辦法讓讀者看到、感受到主角在異國的見聞,表現不出旅程對主角造成的改變,反而似乎是書給主角較大的收穫。我肯定他讀了很多書,但這篇作品作為小說,說服力還不夠。

劉:現在我們來看看獲得兩票的作品。

灰色指甲的人

吳:個人認為這篇作品敘事很成熟,他用「灰指甲」象徵很多層次的東西,包括他的情感、他的人生、他經歷的事,這些都輕鬆而合理地被他編織進去。通常使用象徵時,我會問我的學生:你有沒有想到另一個象徵能取代它?有沒有別的東西能拿來做比喻?有什麼可以取代?如果你想不出來,我也想不出來,那這真是個不錯的象徵手法。乍看他用一個好像不痛不癢的疾病作為象徵,但再讀時就覺得很好。裡面涉及的幾個層次我原本只覺得還好,可是後來談到的每一個情感的層次都有一點點灰指甲的概念:容易剝落、變得脆弱、有顏色形象、可以想像黴菌慢慢侵蝕那原本堅硬的東西。這個象徵成立了,我覺得這位作者未來頗有潛力。只要人生經驗再豐富一點,小說就會更強大。

陳:這篇我很喜歡。首先我覺得它很有幽默感。參賽作品或是這個年紀的人寫作通常會落入一種沉重,試圖想表現厲害,但這篇用很輕巧而準確的方式再敘述嚴肅、沉重以及作者的厲害。確實如吳明益老師所言,灰指甲乍看之下沒什麼,但它反覆涉及好幾個隱喻,它會傳染、會擴大、有汙名,甚至它可以成為一個像祕密結社群體的象徵,它會使你成為有灰指甲或沒有灰指甲的人。它的幽默感也讓我想到《鬥陣俱樂部》,它把嚴肅的東西變得有趣,但其實它確實在講複雜的事情,它沒有讓它隱喻、象徵的東西晦澀到讓人讀不出來,看起來很親民,但文字使用準確。另外這位作者引用的很多東西其實背後是有典故的,但是他不會寫得讓你看出他在模仿誰或受誰的影響,這位作者已經建立了自己的風格。

石:這篇很有意思,剛才兩位老師都提到了它是一種生理的剝落、脆弱,用灰色指甲去寫心理的適應不良。氛圍營造和設計都很好,讓讀者能夠進入情境。但我覺得所有段落設計都沒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比方在祕密結社的群體遇到一個女孩子,情感的產生好像一個脫離原本情緒的契機,可是後來又消失了。最後寫到開始要拔除灰色指甲,他寫的那段很真切的拔灰指甲的過程讓我感覺到痛、很真切,但寫完如此精彩的段落後他寫:我再也不會想到A、俱樂部,還有烏伊。你不在了,消失了,好像這樣就痊癒了、離開了,這讓我有點失望。把灰指甲拔除後就獲得新生,這種絕處逢生來得太輕易了,所以我有些遺憾,作者沒有寫出震撼的效果。

他那麼硬

石:這是篇髒話和生殖器不斷出現的小說,我認為這整篇是非常憤世嫉俗的作品,作者用接近意識流的筆調,用憤怒的聲腔寫生存上的迫擊。裡頭有很多意象,比方主角在騎車過程中回想種種荒唐生活,然後他可能跟別人有些衝突,他寫「木棍很硬」,而做徵信社工作在公園拍照時他寫「石椅也他媽的硬」,喝水時冰塊也很硬……他一再呼應到「他那麼硬」這樣的篇名,而在呼應的同時另一個硬的東西是什麼?就是他的生殖器不斷勃起。這篇小說要談的其實就是生活中充滿各種堅硬的東西,堅硬的現實、堅硬的暴力、堅硬的羞辱,只好用更堅硬的慾望,用肉體的青春去抵抗、去還擊。這是我從作品中看到的一種力量。而作品中傳達的無力的行為、無力的人生,那種漠視感也滿真切的。我不會因為這篇寫了太多這樣的東西而不喜歡,這篇表達得很不錯。

吳:同為男性,所以我對這篇沒有什麼不悅感。這篇我看了三次,我怕我看錯或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使用不是那麼情節鋪敘的小說寫法,因此文字很重要,我念幾段我覺得不錯的文字給大家聽聽看,例如開篇他寫:有兩顆假牙,一顆是蛀掉的。假牙為什麼會蛀掉呢?或是他是指口腔中有一顆是蛀掉的?還有第三頁:他是連屌絲都比鋼刷硬的男人;會寫到這樣的句子:車禍後第一次叫女人,他把杯子裡的酒喝個精光,躺下。小時候天花板上都會貼螢光星星貼紙呢,讓人甘願睡覺,讓人甘願去怕黑。這寫得很好、文字能力很好。最後一句話「這個男人的骨頭是那麼硬,但不是跟鐵打的一樣」也很有味道。我認為作者本身很有文字能力。我們在創作所招生甄試的時候,有些同學因為他自己本身很強大、寫作能力很夠,但他的性格是很容易刺傷別人的,很剽悍。我有時很掙扎要不要讓這樣同學進入創作所,因為他自己就可以寫作了,只要讓他野生、自己去磨,這樣就好了,不需要進創作所,創作所是一群創作的人互相陪伴的時光。我認為作者的特質也很重要。雖然我不認識作者,但我想這位作者就跟他作品中的主角一樣,一直強調自己多麼的硬,其實是很玻璃的。面對這樣的年輕人我常常不知如何是好。我肯定他、給他的分數不低,因為我認為他真的有文字天分,而且這個寫作者夠強悍,也許他可以在未來不被看見的漫長時光撐下去。

陳:我覺得吳明益老師說服我了。其實我讀這篇的時候想笑,想笑並不是因為他寫得不好,而是我覺得他是一個很hardcore的人。我想說,其實我們沒有什麼可以教你的,我甚至覺得我沒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評價你的小說,而你未來也將一直用這種很hardcore的精神不斷衝撞下去。

幸福的鬼

石:這篇底下談的是一個鬼魅的世界,可是作者很奇妙地用詩意的文字陳述,比方裡面提到這個主角「他鬼不了」,而且這個主角好不容易進入比較正常的婚姻和家庭環境,他提到「活就像是一條直直的線,榫在兩個穩定的點,繃得油油亮亮的」,他有些頗具詩意的筆觸,這樣的筆觸營造出不那麼恐怖的鬼魅氛圍和世界。「鬼」其實隱喻世界上比較空心、冷淡的遊魂。其中主角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被抓走了,叫「預防性羈押」,後來主角的兒子也面臨一樣的情境,小說從這裡開始。之後被放回來了,那不可知的力量期許他要「好好做人」,讓人思考這個「好好做人」是什麼?為什麼會在人與鬼之間游移、然後鬼不了?這裡頭的人反而比較像遊魂,在世間遊蕩,所以小說到最後說要一直進行一種「離魂練習」、但始終沒有辦法成功,而最後小說也沒有給出一個答案,還是在一個人鬼之間的世界遊蕩,世間還是充斥著鬼、充斥著悲傷,也就是也許人都注定成為這樣的鬼、這樣的遊魂,可是我們還是要努力去當題目所謂「幸福的鬼」。我覺得他給出這樣一個解釋還滿好的。

陳:這篇我也看了很多次,我沒辦法說我準確知道鬼的象徵是什麼,但我想他的象徵實際上是可以有多重意義的。我喜歡這個作者敘述的方式,有點謎,如果它有所謂劇情也無法準確解讀出劇情中發生什麼事。我們可以看到他描述了主角K的生存態度以及似可見又不可見的模糊狀態,描繪這個狀態帶來的影響以及想給予自己的定位。我覺得即使無法準確知道發生什麼事,小說最後還是把精神狀態和理解世界的方式用《搜神記》的宋定伯做最大的象徵。我比較納悶的是「預防性羈押」,但因為有很好的敘事方式,所以即使不能明確知道發生什麼事,還是能透過敘事感到最後了解它要傳達的意義和情境。

吳:我讀不出來這篇作品要講什麼,所以我決定先聽聽其他人的意見。其實這很抽象,但我滿喜歡它的一些細節。最後的結局讓我覺得好像在對我說教、或對他自己說教,所以他要努力「變成一個幸福的鬼」。如果是我的學生,通常這種句子我會建議刪掉就好,不需要揭示,如果你的讀者能自己想到這一點,那你就成功了,反之如果讀者想不到,那你就失敗了,而你自己講出來是一定失敗的。因此我把這篇放在模糊的地帶而沒有選它。

他的肖像畫

石:我很喜歡這篇小說的筆觸,非常乾淨、冷靜,很有質感。當然小說的情節沒有什麼了不起,是寫一個女兒自殺的父親在接到一通電話後,到臺中去拿回女兒的一幅畫作,這幅畫作是畫爸爸的肖像,過程中父親回憶起過去和女兒家庭生活的點滴。女兒自殺是因為父親不認同她畫畫的志業,對於一個父親而言這個衝擊很大。小說中寫這個衝擊,無論是父親的內在波動,或是外在喧鬧,都可以寫得非常安靜而節制。比方回程父親幫女兒的畫多買一張火車票,在擁擠的車上,一位年輕人諷刺他一個人占兩個位子,因此起了衝突,而這段衝突寫得很安靜。另外寫老父親一開始莫名接到電話,也用很多動作呈現,比如接到電話寫了個地址後:他煮晚餐,但味道怪怪的。吃完後洗碗盤,用手巾擦乾雙手。他回到沙發上,掛上眼鏡,打開桌燈,用刀片削剛剛的兩支鉛筆。他拿垃圾桶回廚房。注視垃圾桶像注視深淵,發現自己仍在邊緣。然後他睡了,夢裡,發現自己正在墜落。作者寫父親內在的波動是用「夢裡他在墜落」,用夢的方式呈現,平靜中有一種可怕的張力,張力感很強烈。接下來寫第二天父親起來「換上白襯衫和西裝褲,退休後他再也沒穿過」,這表示父親的慎重其事。這篇小說充滿描述性的動作書寫,但每個細節都充滿意義和暗示。裡頭也寫到女兒小時候帶她去廟口看電影,女兒一直想跑到電影布幕後面去看那個世界是什麼,然後寫現在、當他拿到女兒的畫,他也想跑到畫作後面看看這個世界。女兒想看到世界的背面是什麼、有什麼可能性,而父親想看到畫作背面,女兒心裡在想什麼。每個動作都沒有明白地說在做什麼,但讀者可以從中感受到很多。還有一點很棒的是這篇小說的節奏感,節奏感甚至是很多專業的寫作者都無法做到的,而小說中寫房東、計程車司機的聲腔也很合適。總結而言,這篇小說寫冷靜中的壓抑、父親痛的情緒、從蛛網擴大到命懸一線這樣的生命情境,我們可能有太多錯誤的人生、太多錯認的自我,小說最後其實是要談生命的困境。這種節制的筆調、氛圍的營造,會讓我不斷想到袁哲生的小說。

吳:石曉楓老師已經把這篇小說的優點都點出來了。這篇小說我每看一次就把它的名次往前調一些。以這個年紀的同學能夠寫親情,而且不是一個女兒承受父親的親情、而是反過來寫父親如何感受自己與女兒之間的情緒,非常不簡單。筆觸很淡,這個年紀的寫作者很難把細節寫得這麼好,因為通常大家都不寫細節而寫心理情境,這是寫實主義的基本功夫。這位作者很有能力,把細節寫好、寫得有光輝,包括父親上火車後的動作,似乎囉哩囉嗦的、可以刪掉,但在這篇小說都不能刪,因為這正是這篇小說發亮的地方。

陳:這篇我當初也給了很高的分數,但剛剛在手忙腳亂之中漏掉了。這篇的節奏感及剛剛石老師讀過的段落,正是其與其他作品不同之處。一般作者可能更努力於講述內心感受,但這一篇完全相反,將感受完全表現在角色的動作、遭遇,我覺得可以作為其他篇作者的借鏡。

劉:再來我們要討論最後一篇,獲得三票的作品。

1999:2011

石:這個題目是年代的標誌,是主角從國小到大學的情緣珍藏和紀念。在此我想先岔開,提出一點質疑:剛剛討論〈單飛鳥〉時大家覺得那比較像篇散文,我覺得現在這一篇也很散文化,為什麼吳、陳兩位老師剛剛沒有選〈單飛鳥〉,但現在這篇卻是我們三人都選了?這篇我也非常喜歡。裡頭寫女孩喜歡的老師洋介,藉由教攝影的行為開始,我覺得攝影是此篇感情的中介、也是照亮整篇的光亮,幾段描述光的段落都很棒,寫攝影的光、洋介眼裡有各種光,她也不了解,可是那個光就會讓她的眼淚掉下來,寫情感的刻畫非常細膩。後來寫到女主角到大學又認識一個男孩子,彼此成為男女朋友關係,又藉由這個男孩子跟以前的老師取得聯繫。他寫跟士奇在一起的生活「像五顏六色的棉花糖,帶著甜蜜香味,她知道即使捨不得吃也會化掉」,但是因為她跟洋介若有似無的情緣「是寶石,她不真的擁有它們,只是看過一眼再也忘不了」,一些細膩的情感刻劃讓我對位到蘇偉貞剛出道時的作品,情感之細膩會讓我讀到創作者的內心。收尾也很有味道,當她在異國,似乎是男朋友的簡訊帶給她洋介結婚的消息,「她想像列車駛向海底,在那裡閃著磷光的燈,而她就在裡面等待很久很久以後能夠找到她的那個人」,這段其實在前面出現過,是洋介找不到父親時對父親骨骸的想像。

吳:先回應剛才石曉楓老師的質疑。同樣比較像散文,還是會有比較喜歡的散文和比較不喜歡的散文。〈單飛鳥〉那篇真的提到太多哲學書了,沒有必要。但這篇相對之下寫得真輕鬆,很自在。也因為自在的寫,這位作者能寫出在他這個年紀獨特的韻味,像剛才石曉楓老師提到的,有很多細膩的情感描述,還有光,還有活到這個年紀才慢慢知道的、這一生中可能會愛過複數個人,而身邊的人不會知道你此刻心裡在想什麼。這是很難描述的一種感情,也很難比較。我注意到現在的文學圈子中,有些年輕的作者會有比他們更年輕的崇拜者,卻很難找到比他們年長的崇拜者,因為雖然小說寫得高明,但是打動不了我這個年紀的人,反正到我這個年紀高明的小說也看多了,而在情感的思惟上,年輕的作者畢竟不像我們活得稍微久一點。但我覺得這篇小說的作者直覺性很強。我把它排在我的佳作第一名而非前三的原因是,它也稍微缺乏小說感。整體而言這位作者的文字能力值得期待。

陳:我讀這篇時,起初因女主角對洋介有感情是她還很小的時候而感到驚訝,後來我覺得這是一篇完全相反的「蘿莉塔」。我們通常會寫蘿莉塔的情節、用成年男人的角度看小女孩,好像她是漂亮的無害的小動物;而這篇完全相反,寫一個女孩去看比她年長的人,把她對於那個年長的人的仰慕幻化成攝影、幻化成光、幻化成時間,完全呈現。它讓我想到鍾曉陽非常年輕的時候就寫過她喜歡她的老師,這件事情完完全全只存在於她的想像裡。這篇小說比較特別的是寫了兩個人的互動,且不只是一般師生的互動而有更進一步,這樣的互動比較像兩個知己,甚至是危險、害怕的,小說把這樣的狀態寫了出來。我覺得有些劇情過於離奇,比方一開始在旅行。有時候我會害怕展開在異國的小說,異國的經驗通常是小說中的重要關鍵。不過作者靠他的才華彌補了這一塊,他寫出他對細微事物的感受,且他的感受讓我覺得很真實,所以這部分的真實性就把我對離奇劇情的懷疑遮蓋掉了。

劉:到這裡算是討論完了。只是我在想〈1999:2011〉獲得的三票對於三位老師的意義可能不太一樣……老師們要不要為哪些作品互相拉票?

陳:我沒有耶,我是被拉票的。有時候當評審就是這樣,總是懷疑自己看不夠細、有沒有哪裡漏掉了,而其他評審也會給我們一些啟發。我常想跟年輕人說「不要管大人在想什麼」、「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有時候你可能只是因為評審們的喜好相似而被漏掉了。如果有人肯定你,那你當然就是當作一個肯定;如果沒人肯定你,你還是要繼續寫下去,因為這一切太難說了,也許我們就只是打個盹、精神狀況不好、或不小心困在某個狀態裡。且有時候有問題的作品反而很引人注意,而那些沒什麼問題、本來就很好的作品反而容易被忽略掉。經過這一輪討論,我還是要再跟台大的同學說:你們真的都很厲害,不管今天有沒有得獎都已經相當驚人。

吳:我有預感前三名不會有太大問題,所以似乎也不太需要拉票。但佳作會有差異。

石:我只是想說我選的那篇〈單飛鳥〉。我想陳述一下,剛明益老師說裡頭用了七八本書,好像在掉書袋,可是有些書在裡面只是個道具而已,比方在對話中背誦內容之類,實際上真正扣緊的還是《玩笑》的核心概念,我覺得沒有那麼嚴重。不過我想請兩位老師拉我的票,把我拉去〈灰色指甲的人〉,這一篇我也喜歡,但我覺得有點淺顯。

陳:不淺顯呀。一般人會用灰指甲來做比喻嗎?我覺得這個比喻很高明。

石:不是的,我剛剛的質疑是……為什麼好像只是拔掉了,就什麼都好了?

吳:這會出現一些小問題。我們在寫小說的過程中,無論是幾歲的作品,都會看到評論者說為何用什麼敘事云云……其實,你想,有道理嗎?有時候人生真的就是這樣子,就拔完灰指甲然後就好了。

陳:而且他用這個比喻是很準確的,有些東西沒辦法,但這個灰指甲真的是拔了就好了。

吳:那就是個直覺,沒有為什麼的。我記得對於我的小說《睡眠的航線》裡有一段,有評論者覺得為什麼在野鳥之森昏倒、醒過來後他睡眠的疾病就好了……沒有為什麼就好了呀!我們人生中確實有經歷過一些這樣的狀況,可能愛一個人愛得要死,不知道為何、也沒有一個漸進式的療癒過程,突然有一天就覺得好很多,還覺得奇怪為什麼自己會愛這個人、為什麼這麼傷心,好像獲得全新的開始。其實到這個階段已經不知道什麼叫「成熟的作品」,我到這個年紀也不知道什麼是「成熟的作品」,一定有缺點,我們作為一個評論者可以說那是缺點,但如果很享受讀小說,我根本沒有注意到那一點、我被他的優點都吸引住了。

陳:我覺得這位作者是個舉重若輕的人,他把灰指甲寫得如此鄭重其事,還聚會、好像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群體。他寫灰指甲的嚴重性……灰指甲是因為黴菌嘛,黴菌其實有點類似癌,後面還寫到是神經如何如何,非常可怕。我覺得這就是他要講的東西,他把灰指甲寫得如此重大如此複雜,渲染鋪陳到非常巨大,而身在其中的人也受到極大衝擊,但他也反過來說,其實某些看起來非常嚴重而可怕的事情,也許就是可以這樣好。而且我想這就是我剛才說這位作者幽默的地方,他在結尾的前一頁還說病情惡化很快,但到最後……其實他也不是說「就好了」,而是說「是時候離開了」。我覺得這樣的比喻非常巧妙且準確。

吳:是不是真的離開我們也不知道,因為第六頁有個對話說「人就會變回他們想要的樣子。哪有這麼容易?」,作者其實也自我反駁。

石:那我應該被說服了。這位作者如果在現場,知道我沒有選他,應該會恨我一輩子,大家都說在文學獎的評審會場,會記住的都是說你不好的人。

陳:其實我一直在想妳剛剛說的〈單飛鳥〉,我現在能比較明確講出我覺得那篇的問題在它的結尾。它的結尾設計是很不錯,可是我覺得把這樣一封信放在結尾就太白了。

石:把話都說盡了?

吳:最後一段拿掉的話就還好。

陳:或者說把它融在其他情節段落裡面。它整個要描述的東西其實已經很清楚了,它用《玩笑》來比喻很高明,我不覺得掉書袋,那算是它從頭到尾清楚選擇的命題。但我認為,它本來已經提高到講緣分、命運的階段,最後卻又回來談戀情,感覺掉了,最後一段如果能用別的方式寫會更好。

第二輪投票

劉:接下來我們要討論一下第二輪投票方式。

決議:積分制,選出最佳的六件作品,第一為六分,次為五分,以此類推,同分或有疑慮則再議。


劉:有三件作品獲14分,所以前三名要重新投票。〈1999:2011〉獲得11分,故為佳作第一名。〈幸福的鬼〉是佳作第二名。〈單飛鳥〉是佳作第三名。

吳:我覺得〈單飛鳥〉跟〈我所知道的二、三事〉因為是兩位老師個別選的,又只差一分,可以再討論。

決議:按照分數排序,〈單飛鳥〉是佳作第三名。

第三輪投票

劉:那我們針對同分的三件作品進行第三輪投票,積分制,第一為三分、次為兩分、末為一分。


吳:我覺得前三名是很直覺的,我就比較喜歡〈他的肖像畫〉的風格就讓他往前一名,頂多是如此,沒辦法很致命性地說出它優於別篇很多。

石:明益老師剛剛說,他每看一次〈他的肖像畫〉就把它的名次往前調。其實我從第一次看就很喜歡這篇作品,但等到所有作品都看完再回來看這一篇,又會想它是不是太平凡?最後我覺得:並不會。所以它是我心中一直的第一名。

決議:舉手表決第1篇與第11篇何者為第一名


主持人宣布最終決議結果

第一名:〈灰色指甲的人〉
第二名:〈他的肖像畫〉
第三名:〈他那麼硬〉
佳作第一名:〈1999:2011
佳作第二名:〈幸福的鬼〉
佳作第三名:〈單飛鳥〉

恭喜以上得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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