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5日 星期二

10.《下午》張簡士湋

11 賦思
臺文所/張簡士湋

插畫/Daniel Hsieh


幾片黏附生鏽鐵窗上的尼龍布讓風不停拍著,這幾塊布原本該是紅色的,但十幾年來的日曬雨淋使其退成接近白色的黃褐色,就如同下午該有的姿態被擺弄著。風的線條筆直,由東往西,不間斷發出微妙的響聲,使午後的寧靜更加的難以辨認,只能藉由偶爾趕去的紙片或落葉,得以察覺原來時間在下午仍不斷跳動著。這條街也許你經過,但肯定不會是下午,因為下午的事全都像沒發生過那樣。有數不清的事你記不得了,你只記得有時下午給予你額外的風,額外的獨語,或是額外的睡意。這條街是住宅區,一排房子連著,沒有人去數過有幾間,另一邊也是房子,而全都被拼湊成一個雜亂的全體了。房子以外就是田野和天空,有片竹林看似緩緩的擺動,裡頭有鳥叫聲的騷動,但鳥兒不比竹子本身更加喧嘩。

  轉角處是間雜貨店,外頭擺著一檳榔臺,臺子前貼了幾張酒類廣告,一個比基尼女郎靠在種滿椰樹的海灘上。海報像是撕過又貼上,但肯定是從遠遠的地方被帶到這裡來的。一名女婦人進進出出地,似乎在著急著甚麼,把路上幾片竹葉掃了起來裝進一塑膠袋裡,可一會風又颳來同樣數量的竹葉。她雖然感到疲倦,可沒有打算去睡,因為現在她是這場景裡唯一的角色,她必須做點甚麼,好讓這畫卷慢慢被攤開。況且她必須顧著攤子,女兒今天開始去上班了,就只剩她一人顧著店。除了女兒,這小店可說是她唯一的生活。她不算年輕,但若不仔細注視的話,身材就和女兒沒兩樣。可她絕不將自己當作檳榔西施扮演,她很少坐在那檳榔臺後,而是不停走動著。客廳裡電視總是開著,她沒去注意她看的韓劇已播畢,倒是隔壁的那戶人家的開的過於大聲的鄉土劇的叫罵情境她聽懂更多。

        下午生意清淡,一會兒,隔壁鐵門拉了下來,一位男孩默不做聲的走到店裡,拿了包餅乾和一罐汽水,從口袋裡掏出三枚硬幣,向她眼神斜視了一眼,很害羞的樣子,說了句謝謝。男孩又轉進門裡去,她看著這男孩,已經不是孩子了,有細長的身體,穿了件運動短褲。就住在隔壁但她卻對那一家知道的不多,沒認識他的父母,只知道他是哥哥,還有一個弟弟。也許是搬來鄉下和奶奶同住。婦人總是認為那鄰居老奶奶的電視開得未免太大聲,她覺得自己像是在聽廣播一樣,多少知道隔壁上演的鄉土劇劇情。她想像隔壁就像那齣鄉土劇一般的情節,也許有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將兩個孩子丟給無依的母親,一個母親所能做的就是把孩子丟給鄉下的母親,因為她也不是個安分的女人。女人這樣想著,越想越覺得好像是在說自己的故事,於是不打算去想了。

        不久隔壁又冒出來一個男孩,但更像個幽靈,穿著有點短的長褲,有那種孤獨天真的神情。女人見他手裡拿了根木棍,有他身子般高。她仔細看才發現那其實是支柺杖,上端捲曲,表面塗有亮光漆,深咖啡色的紋路,拿在手中像是拿著一只太大的玩具。
他走到門外一空地,窄窄的空地上有幾盆栽,種著無生氣的小白菜。有一株木瓜樹約有一公尺高,木瓜樹瘦弱的被風擺弄著,疏落的葉片長在脆弱的枝幹上,而在這葉片下藏匿了一顆小小的木瓜果實,青色的,尚在熟睡中,意外的長在這矮株上。男孩想起父親種這棵樹的那天下午。也想到他每次回家總要去關心這顆小小果實是不是有較為成熟了。男孩將手甩了甩,擺動著頭,蹲了幾下。然後拿起那根柺杖,在這窄小空地上揮起棒子來。而每次揮棒,他都要花較多時間調整姿勢,像在模仿棒球員,同樣會對天空比了比,用眼神狠狠瞪著前方,並拉拉袖子,試探地揮幾下。平時沒有人注意他,因而並不感到害躁,但他看到那婦女進進出出的,因而不能放開手腳。他揮棒的瞬間,總想像著球場上的同伴應該要率先起跑才是,拐杖太輕了,他想,哥哥房裡有根真正的球棒。

        天空佈滿了海一般的雲,但陽光仍能穿透過來,照在男孩的臉上。一會兒,他開始往那木瓜樹的方向揮擊,每次揮棒,都讓拐杖的尖端剛好擦過木瓜葉片,要是讓父親看到鐵定會很生氣。原來就垂危的木瓜葉被打落好幾片葉子。掉落的葉子被風颳到街上,並直朝著西邊而去。小小果實則顯露了出來,而這小顆木瓜成了瞄準的目標,只要多點決心,就可以把他打下來,然後誰也不會在乎,除了父親以外。

  男孩注意到道路中間滾動著的兩只保特瓶,他想到自己的水壺也是用保特瓶做的。這想法浮現腦海時,一輛機車飛過駛過面前的道路,並恰好輾過其中一只瓶子,於是只剩下一個繼續滾動,一個則壓扁留在原地。女人也注意到了那寶特瓶,彷彿要等著下一輛輾過它的車出現一樣,但女人沒有注視太久。她抬頭看一看天色,似乎要落雨,因為下午應該要落雨的,天空的顏色呈現深藍色,對面的屋頂看起來也像要落雨。雨會落在窗台上那幾片尼龍布上,將布洗得呈現晶瑩的微涼。她突然又著急了起來,對啊,要去頂樓把衣服收進來,不然女兒和自己明天穿甚麼,她像捉到了甚麼事可以進門去。男孩見了女人往店裡走了進去,突然感覺到一種自在,他可以更盡情地揮棒,而不覺得害羞,儘管沒有人看到他的打擊姿勢,使他同樣有點失落。他想到哥哥剛才回到房間後就把門鎖了起來,說有許多不能讓他這麼小的孩子知道。他想要知道哥哥在二樓做甚麼,但他仍想著電視裡的棒球員,學著他們的姿勢揮棒。

  而這時那個大男孩正打開頂樓的門,走到頂樓去無非是想做點甚麼事。他發現隔壁曬的衣服就掛在自家隔壁。全都是女性的衣物,內衣和襪子,長袖和外套都掛著,並滴著緩緩的水珠。這個男孩手拿著汽水瓶,他原本只是想到頂樓偷看樓下檳榔攤的那婦女。但他現在發現這裡掛個衣服,他一顆心跳動不已的走向那飄浮雲朵似的衣物那,僅僅用手去觸碰。他湊近身子去聞,但同樣害怕的望著隔壁頂樓的門隨時要打開。他心裡湧起邪惡的念頭,使他懶散的眼神突然燃起明亮的火,他決定偷一件內褲。他想到那婦女還有另一個女兒,同她母親一般漂亮,但他心裡決定只拿走一件,也許這樣比較不會被發現。但他不確定要偷母親還是女兒的,他認為母親的更好一點,但他無從判斷起,因為他看不出有何差別。因此他隨手扯了件內褲,往自家的門那兒奔去,並關上下樓。打算回到房間做某些壞事。回到房間,他坐在自己書桌前,這張書桌上貼滿了孩子氣的貼紙,有迪士尼的仿製貼紙和一些偶像明星的照片。他把內褲放進其中一個抽屜裡,一個堆滿紙張的夾層裡。然後望向窗外,覺得心臟要跳出來似的。但午後的風卻吹著緩緩的熱風,他心裡掙扎了一會,又打開了抽屜把內褲拿了出來,並用舌頭舔著。心裡頭浮現那婦女的臉孔,有時是她的女兒。就在他完全沉醉在這種犯罪的快感的時候,有人敲著他房間的門,他嚇了一大驚,喊了聲:「我在讀書,別進來煩我!你去隔壁房間!」可是門還是緩緩的被打開了,一張熟悉卻蒼老的臉閃了進來,是奶奶,他把內褲趕緊往抽屜裡塞,但仍然很生氣的說:「阿嬤我在讀書……」重聽的奶奶像是沒聽懂的說:「你有看到我的拐杖嗎?我原本放在樓梯口的那枝。」「我沒拿,奶奶,可能是你忘在哪裡了,我等下去樓下幫你找找。你先叫弟弟幫你找一下。」奶奶仍舊似懂非懂地說:「那支柺杖是你阿公留下來的,若是不見,我就不能走路。」「阿嬤你先出去,我等下幫你找找。」奶奶退出門外,並闔上了門,但沒關緊,風又把門給打開了。男孩只得走到門邊把門關上,並且上了鎖。他回到書桌又把內褲拿了出來,但這時他感到莫名的罪惡,因為他要沉浸到這一類不健康的幻想中了。這時他隱隱約約聽到外頭有車駛過的聲音,像是壓過一個保特瓶。他不太清楚現在是幾點,房間裡有個靜止的鐘。

        街上一名走路低頭,無精打采的中年男子緩步走了過來,在檳榔攤前停了下來,他摸了摸那件藍色短褲的口袋,只有兩個硬幣,沒看見有人在顧攤子,但見那檳榔攤上貼的啤酒廣告,盯著那比基尼女郎不放,喊了聲:「有人嘸?」可奇怪的是,沒有人理會。因為下午本來就是這樣,不論聲音多大,都像是風在耳邊吹拂一樣,只令人想到很久以前的事情。而這條小巷子上,很奇怪的,平時愛賴在    路上的野狗都躲了起來,柏油路上只有一只滾著的保特瓶,好像是從另外一個村子慢慢吹來似,不間斷地朝著西邊的竹子林那邊而去。好像自郵差來過後,這裡就不再有誰會引起驚動。這男人中午時從郵差手上接過了三封信。一封是電話費帳單,一封是電信公司的廣告,還有一封寫著他的名字,不過拆開後發現只是賣房子的廣告單。那時他坐在屋外的小凳子上,看了看那張廣告單,他就只是想看看而已。他把廣告單放在椅子上,決定去買包檳榔。那張廣告單不一會就被吹到半空中,旋著舞步似的,打了個圈。大約這時候,天空呈現奇異的寶藍色,將遠處那片竹林的襯得更為清晰,似乎真的就要落雨,窗上塑膠片仍不斷拍動著,不久後一名婦女走了出來:「要買檳榔嗎?」他已經注意這名女人很久了,但就只是想著而已,因為對他這樣一名無業者來說,有個太太這件事就只是個美夢罷了。他說:「包葉的買五十塊」。他看到隔壁那男孩,他手裡拿了根木棒,男人仔細看了許久才發現是根拐杖,男孩正在擊打著那顆看起來發育不全的木瓜樹。他感到當男孩揮棒的時候,有一種想要把眼前這樹殺死的眼神。想要用力甩開一切似的,把一整株木瓜樹的葉子都差不多打落了。男孩額上留下了汗珠。

        男孩想到那個下午,那天父親正在種下這株木瓜樹,那天他在二樓,拉開窗的時候發現遠處的山很清晰,而他房間裡正漫著一股好聞而淡薄的茉莉香。窗簾上像是附著了神祕的影子,正緩緩的飄飛著,他看到父親在窄窄的門外空地種下那株木瓜樹。而他覺得那雨不時會下起,可卻一直沒下起來,屋內屋外的氛圍令他沉醉,而這只屬於他自己,因而沒辦法下樓下幫父親種那木瓜,並告訴他自己發現了生命悸動的存在。這些對男孩並不感到真實,這些對他而言不足以構成一串可以聯想的句子,時光就在下午穿過腦海,他想一切如果是夢該怎麼辦。他又拿起阿嬤的拐杖,走到木瓜樹旁邊,用力地朝那顆木瓜一揮,可第一下沒有打斷,然後第二下也只有打到馬路中間;沒有如他所想像的是一顆再見全壘打。他看那顆滾落在路上的木瓜,覺得心底湧起一種若有所失的痛楚。

        木瓜樹如今只剩下一棵孤伶伶的枝幹了,還有幾根向外展的短莖,既沒有葉子,僅有的一顆果子也掉到路中間去了。男孩突然湧起一陣不自覺的感傷,他想到那天父親彎下腰種那棵樹,想到每次父親和朋友來時,父親總帶著意味深長的語氣說要帶他們去看樣東西,而那東西就是那顆小小的木瓜果實,並且誇耀著說有天等這顆果實成熟以後,要帶大家來摘水果。風沒有滾動木瓜果,男孩走到馬路上,拿起果子,果子表面有擦傷的痕跡,冒出幾抹的白色的汁液。男孩拿著那顆果實,他想做的就是看清楚生命的真貌。生命或許是空無的,或許是令人厭倦的,或許在這午後他同樣能感受到某種悸動。就是那陣沒下起來的雨,彷彿在他心頭不斷地吵著他。他把木瓜拿在手上,這重量,顏色,還有觸感。而天空的雲仍未散去,屬於傍晚的氛圍仍未出現,有一片鴿子往鐵皮屋頂的方向飛去。窗上的塑膠片仍舊拍打著,竹林的輪廓漸漸清晰,遠處則有幾個老人走過來,他不知為何的,用力咬了一口木瓜,嚐到酸澀的苦味,然後又走到路上,把木瓜往路上砸去,碎裂成好幾瓣,而不久後的第一輛車也輾了過去,木瓜變成一灘綠色的血。

        女人不過走樓梯到一半,遲疑了一會兒,她想雨看似要落卻總不會落下,就像這幾天那樣。她彷彿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隨即轉身下樓了,下午時要有顧客是很難得的事。

        一名中年男子在外頭說要買包檳榔,男人穿著褪色的藍色工地外套,一臉沒有清洗的骯髒模樣,使女人有股說不上來的失望。即使是平淡的下午她有時也會渴望有場無端引起的欲望,就像她客廳播放的韓劇那樣。她到攤子那取出一包檳榔,找錢時男人沒有趁機摸了她的手,使她有種受挫但心跳仍同樣明顯加速,她轉身回去時多渴望,如果對方是個乾淨些的男人。她看到隔壁的樹被打得光禿,男孩正走進門,並把枴杖就擱在樹邊。她從攤子裡拿了盒檳榔給那男人,但不知道有甚麼奇異的閃動在心裡。檳榔盒上印著短髮俏麗的一名裸女,即使不湊近看也能察覺其中的誘惑性。婦女沒有去細看那圖片,但她彷彿覺得自己就像圖片中那女子一樣,應該要剪個短髮,應該展現她沒有隨歲月退去的身材。她知道一些小電影的情節,一個上門的顧客和女主人。但男人沒有說第二句話,就轉身離開了,她看著風中老男人的背影,突然有種憐惜,想前去擁抱的衝動。但就像每個下午一樣,她覺得有點睡意,而且想到女兒也許也需要父親等等,但又覺得太傻了,那男人身上的外套像是工人一般,有潔癖的她連觸碰的勇氣也沒有。就像每個忙碌的下午,她要回到電視前看那齣在遙遠的國度上演的悲喜劇。

        拐杖在等著誰呢?奶奶在房裡到處找那根拐杖,但行動極為緩慢,她明明記得拐杖總隨時放在她的搖椅旁的,那時電視總開得大聲,但她卻在夢中想到很久以前的事,那時候她在工廠做代工。老奶奶走過了廚房,這裡有股南瓜氣味,她眼睛迷茫,但矇矓中很熟練地到處摸索,要在這堆雜物中找到那老伴留給她的遺物,那根祖傳的拐杖。她十分著急,少了它就像少了一個堅固的肩膀一般,彷彿要跌倒然後死去。她對那根拐杖的依賴並不表現在她的身體上,因為她即使已經七十五歲了,仍然走得敏捷,並且上下樓梯不需要人攙扶,這是由於她必須如此。她打開廁所的燈,探頭進去,但沒去看鏡子上的臉。她走到沙發一邊摸索,黑色沙發上的皮已經剝落,看來像是被貓捉過似。她眼睛迷茫的走到自己的臥房,有一張桃花心木大床,是作為骨董保留下來的,就放在房間的中央。她使盡心力緩緩的彎下腰來,去察看那根拐杖是不是滾落到床底下去了。彎下腰的同時,對面牆上一扇半開的窗正映著天空,有緩緩的雲像魚般聚集,亮之對比著房間的漆黑。她往床底看去,這時她嚇了一大驚,有團漆黑的東西在裡頭晃動,像是怪物。他發出啊的一聲,腦中出現一隻貓,她害怕的貓。然後身子往後想要站起來,一陣頭疼使她躺了暈去。過了幾秒鐘的靜止後,床底下那東西慢慢爬了出來,光照下原來是剛才在外頭的那男孩,他也被嚇到了。他湊近奶奶,用手放在鼻間的位置,然後他發出一聲尖叫:「哥哥!奶奶死了!」

        樓上那男孩沒有聽見叫聲,因為他正看著那件被褻瀆的內褲,就握在他手中。這由於激情後產生的莫名罪惡使他後悔並想去挽回。他想要去歸還這件內褲,放回原來的地方。但出於害怕,只得在靜止中沉默地顫抖著。他走出了書房,並上了頂樓的樓梯,帶著恐懼與期待地推開頂樓的鐵門。外頭似乎已經轉涼,有種疲倦感在他身上。他急忙走到對面那戶人家那裡,把內褲吊回原處。但這時那扇藍色油漆剝落的鐵門突然開了,裡頭有一張婦人訝異的臉。男孩裝作沒看見,但臉已經紅透,心臟要崩裂。他掛上內褲轉身沒命離去。他走了幾步,突然聽見後面那聲音:「別走,留下來。」男孩懷疑自己的雙耳,繼續向前走。但是他突然轉身過來,用疑惑的眼神注視那婦人,像孩子注視母親那樣。婦人說:「我沒有生氣,你過來。」他彷彿前去領取某種禮物似的去接受責備。踏著緩緩而不安的步伐向那女人走去。男孩多少知道會有甚麼事發生。兩人靠近時,她對他說:「我們到樓下。」那衣服隨著風晃動著,在地上投下看不清的陰影。

        男孩不斷喊著哥哥的名字,但不是尖叫而是著急的嗚咽聲。那聲音在屋子裡彷彿要消失一般。他探尋了每一個房間,每一個床底、衣櫥、櫥櫃夾層。他跑到頂樓去看,只見到門是開著,但沒有人,於是他到頂樓的水塔那裡敲打著,但沒有回應。他跑到樓下,到大馬路上,門口哥哥的拖鞋仍在。他看著那棵被他打爛的木瓜樹,沒有其他答案。他只得進到屋子裡去,使盡氣力的將地上矮小的奶奶給抬到她的床上去,他不知自己有沒有哭。然後他又躲進那漆黑的床底下去了。每當他感覺害怕或孤獨,他就會選擇躲進床底下去。他在床底下像是個安靜的庇護所,他要等哥哥回來,然後父親也會回來。有次他在這裡撿到奶奶掉的硬幣,他可以到隔壁那雜貨店買一包餅乾。有種冷意升起,他想到床上的奶奶沒有蓋被子,但他害怕,沒有勇氣離開這床底。這時他看見奶奶房間那小窗外頭開始落下了雨,一下子傾盆而下,從遠到近,敲在玻璃窗上的雨絲跟他的眼淚一樣。


        雨漸漸變大了,沿著鐵皮屋頂向下窪聚成一條水流,雨也沖淨了街上的灰塵,那灘木瓜血也被沖去,見不到痕跡。沒有葉片遮蓋的木瓜樹看起來更是孤獨。窗台上的尼龍布又經一次洗滌。頂樓上的衣服自然是濕了,不斷的滴著水。內衣和內褲糾結在一團。一輛車又駛過大街,並濺起了水花。下午的事好像從來沒發生過,沒有人去追問其他人的下落。雨不斷的下著,只有擱在樹旁的舊拐杖看著。 那根拐杖擱在樹邊,像是受了欺負的小孩,坐在椅子上看著遠處。而午後的第一次轉變即將開始,首先是電視聲音漸漸變小了,第一滴雨第二滴雨下在窗上的塑膠布上,下在地上的竹葉上,下在地上的木瓜葉上,下在孤伶伶的木瓜樹上,下在那粉碎了的寶特瓶上。有些人剛剛睡醒,有人在喊著甚麼。檳榔攤外頭有人叫喚著,聲音卻消失在雨裡。雨水則消失在光裡。黃昏時那屬於下午的一切總要被雨給沖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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