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4日 星期一

5. 《記憶地圖》陳姿瑾

12屆家族旅行
臺文所/陳姿瑾


插畫/Daniel Hsieh


  有些地方,先你的記憶而去,再也無法復生。
  那天你一時興起想解饞買杯青蛙撞奶卻看到大排長龍,就打消念頭想改喝杯木瓜牛奶,一旋身就被廢墟場景驚嚇。你以為你早已習慣這城市商店如蜉蝣,旋生旋死,可是總有些地方你以為會永遠存在,但是卻會有這麼一天那個地方只剩下瓦礫,霎時間,你以為會一直在那裡的記憶碎裂了。

  你站在那條窄窄的單行道上,車潮蜂湧而至,負載著太多的廢氣與噪音,人被迫站在逼仄的人行道上,摩肩擦踵。你想起多年前每個開完讀書會的晚上,你們自遙遠基隆路旁的學生第二活動中心一群人浩浩蕩蕩地移師到蜜園,點杯木瓜牛奶繼續未完的話匣。你記得你們的專屬圓桌,一群人圍著聊天似乎永遠有新材料與新鮮事。你的記憶翻飛如書頁浮現了一張張青春的面孔,〈如歌的行板〉,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卡爾維諾之必要,米蘭昆德拉之必要,張愛玲之必要,村上春樹之必要,馬奎斯之必要,八卦之必要,愛情之必要,詛咒之必要,快樂之必要,哀傷之必要。

  城市毀壞必伴隨著城之重生,《傾城之戀》中似是為了成全了白流蘇,傾覆了大都市。你當然知道你沒那麼偉大,但是你記得你的大學生活充滿了大災難。開學的前一天你還未被馴化為夜間動物早已躺在宿舍床上安然入眠,卻被天搖地動之下的尖叫聲驚醒,才剛搬進宿舍的你因為來自於多震之鄉,居然以年齡最小之姿去拯救因搖晃而暈眩的學姐。四周闃暗,才在廣播中聽見一棟大樓由十二層樓沉入地底只剩下一半,你以為那是超現實的夢境。一天晚上你正要攀上垂直陡峭如懸崖的樓梯時,被學姐叫住看了兩架飛機撞入雙子星大樓,你以為是哪一個電影片段在模擬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開端。後來你看到飛機、大砲、坦克車轟轟烈烈地開上中東的土地,拉倒樹立在巴格達中心的偉人銅像,這時候你想起前陣子在歷史博物館展出的美索不達米亞據說是人類最古老的都市文明。

  你還記得納莉颱風像是七等生〈我愛黑眼珠〉的場景一樣無預警地街道成為河,校園裡也開始積水,一切都很存在主義,也許待會你也要爬上屋頂求救,你想會不會有個李龍第變成亞茲別。你的畢業典禮只能透過視訊傳送,事情像是在異次元發生。上課時在普通大樓的斜坡樓梯上像是科幻電影般需經過紅外線耳溫槍的試驗,於是你乾脆窩在宿舍自我隔離。病毒在醫院裡散播,恐懼在每一條街上,在這座城裡,自由行走。聽說校園裡有學生被送到集中宿舍,你開始驚慌,不免還是要買成打的綠色口罩以及乾洗手,後來都擱置在抽屜裡在搬家的時候丟棄。

  你的生活很有末世感一九九九、二○○○、二○○一,一個世紀的結束另一個世紀的開始。你記得和你的同學們穿過敦化南路燈火通明的大道,一邊可憐那些大樹們渾身被燈泡綑綁著,一邊又為眼前的景象感到目眩神迷,你走在隧道像是穿越時空。你們到市政府去聽跨年演唱會,才真正知道什麼是人山人海,腳甚至可以浮空隨著人潮前進。你期待在倒數的那一刻可以聽到五月天,結果你們卻被卡在人群,五、四、三、二、一,世界沒有末日,彌賽亞沒有降臨,你花了二個小時的時間才搭上捷運回到家。你們坐的捷運剛好在你上大學的那一年開到公館站,第二天早晨才發覺世界跟昨天沒有什麼兩樣,發憤寫下新年新希望,後來發覺其實每年的希望居然都差不多且都沒達成,只是一年一年地變老。永劫回歸,生命不可承受之輕,有些命定的事你無法改變。


  你第一次走進校園是考上大學以後,在那之前,臺大不過是個遙不可及的名字,踏進校園像是在空白的紙上寫上你的足跡。起先你以為提早來到學校,可以在宿舍裡選個好位置,但是穿過你誤以是日治時期但其實是戰後才蓋好的三層樓建築,拾級而上你和你的家人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原以為是整齊乾淨的女宿但是走廊擺著凌亂的鞋子,窗外掛著未乾的衣物。開門之後,一位學姐回頭,另一位學姐像是分隔的布幕中探出頭來舞台的第一次亮相,室內的景象比起室外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之後你才明白這是住宿四年以後的戰績,那是因為空間狹小,人被包圍在採買不慎的過大傢俱與日積月累的物品中造成的擁擠,等你離開的時候你也不禁疑惑,那些打包不完的東西到底是從何而來。
  第一天上課你就迷路了,偌大的校園只有椰林大道與小椰林道有名字,幾年後才有好事者幫忙命名,蒲葵道、水杉道、楓香道、垂葉榕道、楓香道、桃花心木道、欒樹道……但是即使他們有了名字你還是不記得。你記得太多沒有被列入的道路,你自己心裡畫有一張植物地圖,隨著季節而改版顏色。春天的時候杜鵑花粉色白色桃紅色喧鬧開場,桃花豔豔開在文學院的中庭引你出神,你每年期待流疏在大門口帶來一場春日雪,欖仁樹換葉前老葉必先轉紅落地,你特愛文學院旁小葉欖仁冒出新芽的嫩綠,夏日傅鐘旁鳳凰木火紅燎原送走方帽黑衣。

  你的課程地圖讓你去記憶每個場所,普通大樓、文學院、視聽教育館、新生大樓、社會系、新聞所、語言中心、人類系……每每憑恃著住在學校宿舍的優勢,總是聽到打鈴了才出門,再如小偷般溜進教室的最後一個位置。你記得某一次在跑上普通教室的斜坡樓梯,一不小心腳滑而下,膝蓋立刻瘀了好黑的一大塊,好久才消。你記得你的教室很少有冷氣,連宿舍也沒有,妹妹笑說你們不是國立大學嗎?怎麼會連冷氣都沒有。記得有一年的期末考試正值入夏之際,你在房間裡準備考試然後再冒著豔陽騎車到文學院,你已暈眩,也不知在期末考卷上是如何胡言亂語。之於課程,你當然有張逃課地圖,首選當然是在宿舍呼呼大睡,流連網路,但是夏日暑氣逼人的日子你就鑽進圖書館裡,找一本架上順眼的書籍攤開就看。或者是在二輪戲院大世紀還沒有閉館歇業時,買一張票是可以連看三部影片,過癮又划算。或者是你按著你的書店地圖,四處遊晃。

  你還不認識波特萊爾時就已經很愛在書店裡漫遊,你把誠品當做是書店大富翁的起站,你先讀封面一一掃描最近的新書,然後挑一本符合心情的書坐下閱讀,有時沒有位子你就索性坐在木質地板上。下一站是隔壁的聯經書局,專賣文史書籍,很符合你的脾胃。逛完之後你像是走入哈利波特斜角巷,來到隱身在地下室的唐山書局,樓梯兩旁的各種演講、演出的宣傳海報雜亂無章像沒有秩序的後現代拼貼,你嗅到一股解放味,即使是安迪沃荷也要自嘆弗如。入口處有各式各樣的文藝資訊像是祕教宣傳,有人放有人拿各取所需。書籍被擺在簡陋的平台上,帶著左派色彩,你知道這裡找得到各類社會科學的書籍,但最吸引你的還是那些自費自印的寄賣詩集,很有可能就此絕版。你知道這附近的隱藏著各種特色書店,不過是你拿到機會的時候才會去,高掛吳爾芙頭像的女書店專賣性別相關書籍,高掛裸身猛男照片的是同志書店晶晶書庫,高掛臺灣圖誌的是臺灣e店,當然還有價格便宜的簡體書店。

  你知道有些書店因為殘酷的資本主義法則已經離開遊戲版圖,你記得有家專門賣許多哲學書籍的桂冠書店曾經開在新生南路的街上,只是現在你也記不清位置究竟是賣拉麵的這家還是賣麵包的這一家。還有一家六十九元書店,開在布爾喬亞味頗重的誠品不遠之處,低價促銷、廉價販售,把知識學問都變成商品計價充滿世俗味卻是你愛挖寶的好地方,你記得你用六十九元的價格買到企鵝版的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還買過三十元一本的上個世紀的《聯合文學》雜誌。後來VCDDVD影片已經占領了樓下的一樓店面幾乎變成影音販賣店,最後終因不敵高租金而撤離。

  你知道便宜的書該去那裡買,你記得第一回是由直屬學姐帶你熟悉門徑,後來每回系上的家族聚會必要帶學弟妹,就像是地下社會的入門儀式。號稱全國最便宜的水準書店在師大旁邊的小巷子,櫃檯前面永遠堆滿了書,書架之間只容旋身,你捉不定要花多少錢,因為老闆總是隨著心情再算價錢然後蓋上一個好醜的章。旁邊的政大書城是第二個選擇,後來羅斯福路上也開了一間臺大店,你才不用再特意到師大買書卻也少了逛夜市的機會。

  你除了書店地圖以外,還要搭配著一張散步地圖一起使用。你喜歡走在巷子裡,後來你才知道這條路叫做溫州街,你不定和哪個教授、作家就在街上擦身而過而不自知。咖啡的香味竄出在街道上,葉子、帕多瓦、魯米耶、朱利安諾、挪威的森林……你知道這裡有獨特靜謐的氣息。後來挪威的森林已經不在,就像是渡邊喜歡的直子對他說:「請你不要忘記我」,但是其實沒有愛過他。你經過挪威的森林千百次,但是實際上你沒有在裡面喝過一次咖啡,因為每每想要走進去偽裝文藝青年但是卻屢屢因菸味敗陣而逃。你只有進去放下你最新一期的社刊,數量有限,送完為止,你不知道究竟有誰看了你們嘔心瀝血,為了○.一公分而爭吵不休手工排版的八大張報刊。你明知道會有人在吃飯時臨時需要一張紙拿去墊在油膩便當底下,暈花了你辛苦寫下的字句,還是堅持為了出刊經費要厚著臉皮去拉贊助。你最對不起那些贊助商家的是在你們做完廣告沒多久之後,他們也跟著在地圖上消失,甚至有的在難產的社刊出來前就先一步離開。你幫他們默哀,也為自己的文字默哀。

  其實還有一張隱密的愛情地圖,通往女五宿舍前那條大道每日接近午夜時分總有無數情侶難捨難分,說了幾回再見卻又不願離開對方,那也是你戀愛開始的場景。每回書店打工結束之後,他總是像「小王子」的狐狸般出現,陪著你從書店走回宿舍門口。路途不長,但是時間總是停在門口,終於有一次他忍不住開了口,你輕輕點了頭,你以為是那夜月亮特別亮才照得人心發燙,你們會彎進旁邊的綠苔滿身溫室小道被惡狠狠的豺蚊親吻著。你們曾經一起走過椰林大道,你知道那一個台階曾留有你的笑語他的吉他聲。你們會到二十四小時圖書館地下自習室挑燈夜戰,你也知道在那個廊柱後面的陰影足夠容下兩個人的身影。

  你的生活版圖一直在遷徙,從羅斯福路與新生南路的前門一直拓展到辛亥路與復興南路的後門,你過了好些年才明白臺大小巨蛋旁邊的那條辛亥路、羅斯福路交口的辛亥路和後門的辛亥路原來都是同一條。你記得你最開始住在門口的宿舍區,傅園裡的南洋植物隔絕來自羅斯福路的喧囂聲音。你記得站在二樓的樓梯轉角處,整片玻璃牆所透視出去的醉月湖在夕陽時刻格外迷人,黃色屋子裡一條長長的走廊,貫通著教室中的討論聲、研究室中的嬉笑聲、教授研究室流溢出來的古典音樂聲。

  當黃色屋子的走廊上堆滿了雜物箱子,提醒你們即將要搬離。像是大戰來臨的慌張撤退,你湧起死守家園的念頭,但是現實告訴你,你必須要走,而且你本來也打算走了。他們怎麼能在你還沒有離開的時候,就想要摧毀你的記憶。你們不是西北聯大,不是童孝賢,也不是藺燕梅,但你們需要一本未央歌來記錄一切。戰爭來襲前的預告是門口鳳凰木如人彘般被砍斷了枝椏,然後被刨根而起載上卡車不知所蹤。你猶記得第一次打開研究室大門時,窗後如羽之葉隨風搖曳招呼你的到來,光影浮動綠蔭深淺,之後每年六月的火紅都讓你心驚歲月的流逝與一事無成。你見證了隔壁的化學系館如何死亡,又如何新生。一條綠色的龍一層一層地往上攀爬,然後有一天牠不見了,消失在空中,出現一棟嶄新的褐色大樓。第二道警戒線是外面的一條粉筆裡的線,你透視看到未來,黃色的房子消失,一棟大樓聳立在你的面前,那裡再也找不到你的足跡和你的過去。搬家前你獨自登上了屋頂,一次小小的叛逆,遠處籃球場上的撞擊聲、吆喝聲,幾個行人從湖旁的小徑邊聊邊走,沒有人發覺你在觀看著他們。微風輕吹過樹梢,湖水輕起微波,天空仍處於冬日將盡的陰鬱。


  有些地方似乎變得更好了,你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是總覺得某種純粹消失了。有些東西,你開始懂得,但像是浦島太郎的盒子,你一旦懂了,就變成過眼雲煙。虛幻是現實的再現,《百年孤寂》的老邦迪亞建立了馬康多,奇異、荒誕與超現實在日常生活中處處可見。真理堂的真理,二十一世紀在二十一世紀來臨前就消失,然後成為高掛紅十字架的現代玻璃建築和綠色生活用品賣場。在創造性摧毀的年代,屢屢去塗改你的地圖,就像是《看不見城市》裡面馬可波羅向忽必烈汗描述那一個又一個遠方的城市,帶著符號、帶著象徵、帶著欲望、帶著一雙探索的眼睛。


  你終於安頓在後門的國際學生宿舍,每天和不同國家來的人擦身而過。站在研究室的窗邊,你赫然發現在辛亥路上的木棉花伸展著枝椏橘紅如蜜如此美麗你卻不曾注意,你的地圖始終會再被改寫,微物之神,所有事物都在不被注意的細節裡,所有地圖都是青春的腳步時間的累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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